首页 > 历史军事 > > 下 ·先生和遗书·

下 ·先生和遗书·(2/4)

目录

从开始接触时,夫人就说过是因为家里人口太少,有些寂寞,所以才想找个房客同住,我觉得这并非虚言。在关系熟识之后的交谈中,我更觉得夫人说得没错。而夫人一家的经济条件还称不上富裕的程度。如果基于经济利害方面的考虑,与我结成特殊的关系,对她们一家绝对不会有什么损失。

我的警戒感又一次加强了。可对小姐仍旧抱着上面所说的那种强烈的爱恋。这样说来,对她妈妈这样持有戒心,又能如何呢?我有点儿看不起自己,也会骂自己愚蠢。可如果仅仅是这份矛盾的话,就算自己再怎么愚蠢,我也不会感到强烈的痛苦。我真正的苦恼,始于自己怀疑小姐和夫人一样是阴谋家。而一想到两个人在我背后共谋,并对我做出的种种,我就会立刻陷入苦不堪言的境地。这种感觉不该用不愉快来形容,而是某种穷途末路,无处可逃的感觉。另一方面,我对小姐的信赖仍旧坚不可摧。我站在信任与迷惑的夹缝之间,完全动弹不得。对我来说,两者都是虚幻的,而又都是真实的。

十六

我还是像往常那样去学校。可我总感觉讲台上老师的授课,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就算读书也同样有这种感觉,眼中的文字还没有沉浸到心底就如云烟一般散去。我从那之后变得比原来越发沉默寡言了。身边的两三个朋友还对我产生了误解,对别人说我沉溺于某种冥想之中。我也不想对此做出什么解释。如果刚好有人借我一副合适的面具,岂不快哉。尽管如此,我的心情还是无法平复。以致当我癔症般地表现出焦虑的情绪时,周围的人都会惊慌不已。

我借住的这户人家来往的人员不多,亲戚也没有多少。小姐有时也会邀请学校的朋友过来玩,不过她们谈话的声音极其微弱,通常都很轻。我竟然没有发现她们这么做是因为对我有过顾虑。来这里找我的同学,也都不是什么粗鲁之人,不过他们没有谁会对屋里的其他人表示出顾虑之心。这一样来,本是房客的我反倒成了主人模样,而真正的主人——小姐,反倒像房客了。

这些不过是我想到哪儿写到哪儿的东西,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只有一件事情令我特别在意:在茶室,或者小姐的房间,我忽然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个男声与我的客人不同,他极力压低说话的声音。我不能听清说话的内容。可越是听不清楚,我的神经就越会变得敏感不安。我心里便产生了莫名的焦虑,反复思考着这个人到底是亲戚还是一般的朋友?到底是年轻的男子还是长辈?总之,坐在这里是没法明白的,可我又没什么借口过去一探究竟。比起精神上的敏感,情绪上的波动更令我痛苦。这位男客人回去后,我自然不会忘记问一下他的姓名。无论是小姐还是夫人,对我的回答都非常简单。我在她们面前表现出不满意的神情,可又没有对此刨根问底的勇气。当然,我也没有权利这样做。我将自己从小被教育要自重的自尊心,以及此刻表现出的与此种教育截然相反的贪婪表情,在这一刻同时展现在这对母女面前,她们笑了出来。这笑容到底是诚意满满的善意之笑,还是故作姿态的善意之笑,我一时分辨不出,心里又失去了安稳之态。哪怕在事情过去之后,我仍然反复问着自己:我真是太蠢了,我这不是太蠢了吗?

我是自由的。比如中途辍学,去个新的地方生活,或者和什么人结婚等,这些事我自己就能做主,不必和别人商量。我曾经多次下过决心,要向夫人请求迎娶小姐,可每次话到嘴边的时候,自己就开始犹豫起来,最后也没能说出来。我倒不是害怕自己的请求被拒绝。虽然被拒绝,我的命运不知道又会发生何种变化。不过,这种变化会使我站在新的角度上,让我能从不同的立场上瞭望新的人生。所以,拿出这样的勇气,对我来说并非难事。可我讨厌被人诱惑,被欺骗更是令我恼火万分。曾有过被叔父欺骗经历的我下定决心,绝对不会再受人蒙蔽。

十七

夫人看我只顾着买书,便劝我添些衣服。实际上,我只有乡下织的土布衣服。那时的学生是不穿丝绸衣服的。我有个朋友家里是横滨的商人,生活非常富裕。有次家里给他寄了件纺绸衬袄。大家一看都笑话他。这位朋友感到不好意思,极力辩解,然后就把这件好不容易才寄来的衬袄放在行李箱的箱底。可大家又围了上来,起哄让他穿上。不巧的是,衬袄生了很多虱子。这位朋友正好借这个原因,将这件惹是生非的衬袄团团卷起,在某次散步途中,扔到根津的大泥沟里去了。我当时正与他一同散步,当时我只是笑嘻嘻地目睹着他的所作所为,心中却感到一丝惋惜。

那时看来,我大体上也算是个大人了,却连为自己添置一些出门的衣物这种事都不懂。我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在毕业留胡子之前,不需要为服装的事情操心。所以,我对夫人表示书籍是必需品,而衣物不是必需品。夫人知道我买了不少书,便问我是否都读过。我买的书里有字典,当然是应该看一看的,可也有些书一页都没翻过。我一时有些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我发现,如果买了不需要的东西,书籍也好衣物也好都没什么差别。随后,我便以平日多受照顾为由,表示希望给小姐买一些她喜欢的衣带和布料,然后便拜托给了夫人。

夫人不说自己去,而要求我同行,并说小姐也非去不可。那个时代的气氛和今日迥然不同,还是学生的我没有与年轻女子共同出行的习惯。比起现在,那时的我还是习惯的奴隶。在稍稍踌躇了片刻,我咬咬牙还是出门了。

小姐精心打扮了一番。她的皮肤底子本就白皙,再加上又擦了厚厚的粉,更显得惹人注目。街上行人的目光都直愣愣地看着她。而在看完小姐之后,一定会将目光移到我的脸上,这令我尴尬不已。

我们一行三人来到日本桥(东京商业区之一)购买所需要的物品。买东西的时候左挑右选,耽误了不少时间。夫人特意把我叫过去询问意见。她常常把衣料搭在小姐肩上,垂至胸前,同时让我后退两三步看看效果。而我每次都以类似“这件不行啊,那件很合身啊”这类成年人的语气评论着。

由于这样那样的事情,我们耽搁了很长时间。往回走的时候已经是晚饭的时间了。夫人为了表示感谢,提出邀请我吃顿饭。然后便把我拉到一家名叫木原店的餐馆,这家店里有说书的表演。不仅餐馆所在的巷子很窄,而且吃饭的地方也很窄。我对附近的地理环境一向知之甚少,现在更佩服夫人的轻车熟路了。

我们在夜幕降临后回到家中。由于第二天是周日,我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内。周一去学校的时候,一大早就有同学拿我开玩笑,很做作地问我什么时候结的婚,并且极力称赞我的妻子非常漂亮。我想是在我们仨人去日本桥的时候,这个男人在什么地方看到了吧。

十八

我回去后,就将这件事向夫人和小姐说了。夫人笑了,她看着我的脸说道:“一定让你很为难吧。”我当时想:这就算女人在试探男人的心意吧。夫人的眼神里充分含有使我如此思考的意味。如果那时我按照自己心里所想,直白地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可能会更好。可我心里还有一个疑惑没有完全解开。本想表明自己的心意,可还是举棋不定,最后故意将话题岔开了。

我把自己从重要当事人的位置上移开,然后就小姐的婚姻一事,试探着夫人的态度。夫人明确地告诉我提亲的有两三家,又解释说小姐年纪还轻,又在上学,并不太着急这件事。虽然夫人嘴上没说,但可以看出她非常自满于小姐的姿色,并表示如果想定下来的话随时可以定下来。而且夫人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这也是她不肯轻易放手的原因。听她的语气,似乎并未决定到底是小姐嫁出去,还是招女婿上门。

在同夫人的谈话中,我感觉自己了解到不少情况。可也正因如此,我陷入了错失良机的困境——我始终都没有谈到自己。找了个时机,我结束了谈话,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

刚才还一直在身边,说笑着的小姐,不知何时去了对面的角落,背对着这边。在我站起来准备回身离开时,看到了她的背影。可仅仅凭背影无法阅读一个人的内心情感。小姐对自己的婚事有何想法,我实在难以揣测。小姐面向衣柜坐着,柜门打开一尺来宽,她好像从中取出了什么,然后将其放到自己的膝盖上看着。透过柜子的缝隙,我发现前天购物时买的衣料。原来我的衣服和小姐的衣服都叠放在衣柜的一角。

我一言未发,刚想起身离开时,夫人忽然变换了语调,问我怎么想。她问得突然,我差点儿反问对方指的是什么。当我明白所指的是小姐早些出嫁是否妥当时,我答道还是尽量稳妥点儿好。夫人表示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正当夫人、小姐与我的关系进入这种境地的时候,另一个男人加了进来。他成为这个家庭中的一员后,我的命运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倘若这个男人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轨迹中,可能我现在也就没有必要给你写如此冗长的信了。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魔鬼当道的道路中,没有意识到这魔鬼一瞬间的阴影将使我的一生都蒙上阴暗的色彩。老实说,是我把他引到家中的。当然,这件事需要夫人的允许。我最初向她讲明了此事,夫人不同意。我有必须引他进来的理由,可夫人却不同意——这岂不是不讲道理嘛。所以,我就以自己认为的善意,任性地这样做了。

十九

我暂时在这里将我这位朋友称为k。我和k从小就很要好。说到从小,想必你也一定明白我们是同乡。k是一位真宗和尚的儿子,不是老大,是二儿子,所以被送到一个医生家里做养子。在我的故乡,由于本愿寺派的势力非常强大,真宗的和尚要比其他门派的人生活上更充裕。举例来说,如果这里的和尚有女儿,而女儿又到了合适的年纪,便有施主前来牵红线,将和尚的女儿嫁到相当的人家去。当然,和尚自己是不用有任何花费的。鉴于此,真宗的和尚大体来讲还是很有福气的。

k生长的家庭也非常宽裕。可家里是否有能力将二儿子送到东京上学,我不太清楚。而且,是否就是为了能去东京念书才将他送去做养子,我也一无所知。总之,k来到医生家中做了养子,是在我们中学时代发生的事情。我现在还记得,当老师在课堂上点名的时候,大家发现k的姓氏忽然变了之后,大吃一惊。

收养k的家庭非常富有,k因此可以得到去东京念书的学费。我们并不是一起来东京的,可到了东京后,马上住进了同一家宿舍。那时候,一间房内经常两三个人并桌子睡觉。k和我住同一间房。我们就像在山中被活捉后,放进笼中的小动物一般抱在一起,眼睛不断地朝外面张望。我们对东京和东京人都有些畏惧。可在这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中,却可以吞天吐地,睥睨天下。

我们的情感是真挚的。我们都希望能有所成就。特别是k,他的欲望更加强烈。出生在寺庙中的他,常常使用“精进”这个词。在我看来,他一切的行为动作都可以用“精进”二字。我内心常常对k保持敬畏之情。

从中学开始,我就常常被k的那些关于宗教和哲学的问题弄得头昏脑涨。也不知道他是受了他父亲的影响,还是受到出生家庭——也就是寺庙那种特别的建筑所产生的气氛——的影响。总之,他要远远比一般的和尚更有和尚的特质。本来,收养k的家庭准备送他去东京学医。可k非常固执,来到东京后无论如何不想学医。我曾向他责问这么做不就跟欺骗父母一样吗。他回答得毫无顾忌,说为了“闻道”,做些欺骗父母的事也不算什么。那时候,他所谓的“闻道”,可能他自己也不怎么了解,当然更不用说我了。可对当时阅历尚浅的我们来说,这个抽象的词语在我们心中有着某种高贵的回应。虽然不能了解其意,可我们的心灵却被这高尚的情操所支配,并认为只要照着这条光明之道一味前行,就不会出现丝毫猥琐不堪之态。我赞同k的想法,而我无法了解我的赞同到底是否能给予k有力的支持。依我看来,这个认死理的人,就算我再怎么反对,也会坚持己见的。可万一k出现了什么意外,而我又曾经对他表示过支持,那么我对他的意外多少要承担一些责任。即使对于不谙世事的我来说,这点儿道理还是懂的。即使我那时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在需要我用自己已经成人的眼光来回顾这段过往的时候,我当然也要承担属于我的那一部分责任——对此我毫无异议。

二十

k与我是同系。k终日神情自若,随性地花着养父母家寄来的钱,走着自己喜欢的道路。不会被家里发现的释然,以及就算被发现也无所谓的肆无忌惮——这两种感情同时出现在k的思想中。我对此无言以对,可k倒是比我更加平静。

第一年的暑假,k没有回老家。他说要借住在驹込(东京地名)的一间寺庙里继续学习。我从老家返回时已是九月上旬,见他果然将自己关在大观音旁的一座脏兮兮的寺院中。他住的是一间紧挨着正殿的窄小房间。房间虽小,可k却由于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学习而高兴不已。我觉得他的生活方式越来越像个和尚了。k的手腕上缠了一串念珠。我问他此珠何为,他就做出用拇指一个一个地数珠子的样子,大概他便是这样一天数上几遍。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这个环形的念珠串,如果这样一粒一粒地数下去,怎么也没完啊。而k每次又是在何种心情之中,在何种情况之下,才会停止拨动念珠呢?虽然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却常常引起我的思考。

我又在他的房间中发现了《圣经》。之前就常常听他说一些经文的名字,可关于基督教,他一次都没有提起过。我有些吃惊,不禁向他询问个中缘由。k说自己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这样对人有益的书籍当然要多多阅读。还说以后有了机会,还要再看看《古兰经》。看来,他对“穆罕穆德与剑”这句话抱有极大的兴趣。

第二年的夏天,k终于在家里人的催促下回了老家。虽然回了家,可他对专业的事却只字未提。家里也没意识到这个事情。你是受过学校教育的人,想必十分理解这类事情。社会上的人对学生的生活、学校的制度,真是惊人的无知。对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们一向不对外界透露。而且我们呼吸的又是相对封闭的内部空气,总觉得社会上对校内的事情无论大小都有所听闻。在这一点上,k显然比我更了解社会。就这样,他又带着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态回来了。我们是一起回程的,在刚刚坐上火车时,我就向他询问家里的情况。k回答说还行吧。

第三年的夏天,也就是我发誓永久离开父母墓地的那一年。我劝k回老家看看。可他没有回应我,说年年都回去做什么。他似乎还是要留下来继续学习。我不得已,一个人离开了东京。在我这次返乡的两个月中,我的命运发生了何种程度的巨变,想必你也从我前面的叙述中有所了解,我在此无须赘述。我怀着一肚子悲愤、忧郁和孤独,在九月又与k见了面。可他表示自己的命运也和我的一样,发生了突变。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中,他向自己的养父母去了一封信,坦白自己至今的种种欺骗,他一开始就有这种精神准备的。他原本以为对方可能会承认这个事实,然后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依从他。总之,他不希望上了大学还继续欺骗养父母,而且他可能也已经意识到,这种欺骗长久不了。

二十一

养父看完k的来信后大发雷霆,当即回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信中谴责了这个欺骗父母的不肖之子,并表示不会再寄学费给他。k将这封信展示给我,他还将从原生家庭收到的信给我看,后者信中的语气更加严厉。也许情理上对养父母那户人家过意不去,原生家庭在信中也表示要与k撇清关系。k此后恢复原来的姓氏回到本家,还是与养父母达成某种妥协,仍保持收养关系,这些都是后话了。现在k的当务之急是如何筹措每个月的学费。

关于学费的事,我问k有什么打算。k说准备去夜校当老师。那时社会上的门路要比现在宽广得多,找个临时的工作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困难。我觉得这对k是没什么问题的。可我觉得自己对他的这件事也抱有责任。k对我表示自己想背离养父母的期望,自行其是地走自己选择的道路——我当时对他表示赞成的。所以我现在也没有对此袖手旁观的理由。我当即表示可以对k提供物质上的帮助,可k却马上予以拒绝。以他的性格来说,凭借己力要比依靠朋友的保护快乐得多吧。他说自己现在进了大学,如果还是不能自立,还算什么男人。我不忍为了尽自己的责任而伤害k的感情。于是便抽身事外,依他而去。

k找到了自己期望的工作。可对如此重视时间的他来说,这份工作有着不可想象的痛苦。他一面坚持以往的学习强度,未有些许减弱,一面又背负起新的重担阔步前行。我很担心他的健康。可刚强的他只是一笑置之,丝毫不理会我的劝诫。

同时,k与养父母的关系渐渐变得微妙起来。他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紧,甚至像以往那样与我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我对他的事情一直未闻其详,只知道这件事变得愈来愈棘手。后来听说有人尝试着从中调停,并写信给k,催促他回去面谈。可k到底还是没有同意。k推说正在学期中,没办法回去。可在对方看来这就是固执。于是,事态变得越来越僵持。他伤害了养父母,同时也激怒了原生家庭。当我心感不安地给两方都写信沟通撮合时,已经不起作用了。我寄出的信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也惹怒了我。我原本就对k抱有同情的态度,今后更不分是非地和他站在一起了。

最后,k终于决定复籍。养父母出的学费,由本家负责偿还。而本家的意思是随k自便,概不负责,用老话说就是“勘当”(脱离父子关系)。也许没那么严重,可当事人就是这么理解的。k从小就没有母亲。从他性格中的某些方面可以清晰地看出继母对他的影响。如果她的生母还活着,也许他和本家的关系就不会闹到这步田地。他的父亲当然是个和尚,可在坚持原则这件事上,更像是个武士。

二十二

k的这场纷争告一段落之后,我从他的姐夫那里收到了一封长信。我从k那里听过,这个人是k养父母家的亲戚。在收养k的过程中,以及k复籍的过程中,他的意见都有很重的分量。

信里希望我能告知k现在的状态如何,并表示他的姐姐非常担心,希望能早日收到回复。相比在寺院中抚养的哥哥,k更喜欢已经出嫁的姐姐。他们虽说是亲生姐弟,可姐姐要比k大很多。在k的孩童时代,姐姐反倒比继母更像自己的亲生母亲。

我把这封信给k看了。k未置一词,只跟我说姐姐也给他寄了两三封内容大致相同的信。k只回信说自己现在很好,不必担心等。他的姐姐运气不好,出嫁的家庭生活比较拮据。虽然她十分同情k,却没有能力对他进行物质上的帮助。

我给k的姐夫写了一封内容大体相同的回信。为了让对方安心,我在信中言辞激烈地表示:如果有什么事,我也会倾力相助,所以请不必担心。我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当然,自己这么说也有某种善意——为了安抚为k的前途而担心的姐姐。另一方面,也含有某种与k的养父母家及原生家庭对抗的意思——他们对我的态度只能让我理解成是对我的轻视。

k是在大一时复籍的,到大二期中阶段的这一年半间,k都是独自谋生的。但看得出来,这种持续的过度劳累渐渐对他的身体和精神都产生了负面的影响。当然,是否要离开养父母家也令他烦恼不已。这段时间他变得伤感,有时会说自己独自背负了世间的一切不幸。一旦你否定了k的这种说法,他就会立即神情激动,焦躁不安。好像前途中那些光明之境,已经渐渐地从自己的视线中悠然远去。求学伊始,人们都会雄心勃勃,希望能登上高峰。过了一两年,快到毕业的时候,便会觉得原本疾速前行的脚步变得迟滞起来。这时大半的人都会产生失望的感觉,这本是人之常情。k也经历着同样的转变,而他的焦虑比普通人来得更加猛烈。我最终认为目前最重要的是,让他的精神稳定下来。

我劝他停止那些多余的工作,多出去休闲一下,让身体放松,以便能实现将来更远大的理想。由于k的性格比较倔强,我早预料到他不会轻易听从我的劝告。可跟他说的时候,比预想的情况更糟糕。我是束手无策了。k宣称自己的目的不在学问,而在于通过学习培养自己的意志力,使自己成为坚强的人。他这样思考的结果就是希望自己尽量处于逆境之中。这在外人看来,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其结果,他的意志非但没有在逆境中得到增强,反而患了神经衰弱的毛病。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做出深有同感的样子,并向他表示,自己也正以这种精神推进着人生(而我说的这些也不算虚言,在听了k的理论后,我开始渐渐对这种理论表现出兴趣,也证明k的理论自有其道理)。最后,我建议k和自己住在一起,共同攀登人生的巅峰。为了说服这个吃软不吃硬的k,我竟然跪在他面前。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到我的住所。

二十三

我的房间中附带了一间有四张榻榻米大小的隔间。进门后如果要进到我的房间,必须通过这间隔间。从实用角度看,这个隔间确是极为不便。我将k安置在了那里。最初,我本想在八张榻榻米的主房中并排放上两张书桌,把隔间作为公共区域。可k表示希望独自学习,就是小点儿也没关系,于是选择了那个隔间。

先前与你说过,夫人一开始不赞成这样做的。如果开旅店的话,两个房客要比一个房客好,三个人入住又比两个人赚得更多。可这不是旅店,还是尽量不要来的好。我表示对方绝不是事多麻烦的人。可夫人觉得虽然不会添麻烦,但让脾气和禀性并不了解的人住进来自己还是不愿意。我反问夫人当初我住进来的时候不也是给您添了麻烦吗。夫人却解释一开始就已经了解我的禀性。我苦笑了。随后,夫人又换了个理由,说带这样的人进来,会对我不利。当我询问为什么时,夫人却苦笑了起来。

说实话,我并没有必要硬拉k过来一起住。可如果我按月将生活费以现金的形式摆在k的面前,k一定会有些犹豫。他就是独立意识非常强的男人。鉴于此,我只得将k拉来与我同住,背着他付给夫人两个人的伙食费。虽然这样做,可我并不想向夫人说明k在经济方面的问题。

我只是说了些关于k健康方面的情况。说如果再让他一个人生活下去,就会变得更加乖戾。然后,又说了k与养父母家闹翻,与本家决裂之类的事情。我告诉夫人,自己现在就像抱着一个快要淹死的人,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对方,也请夫人和小姐给予他更多的温暖。在我的劝说下,夫人渐渐同意了这件事。可k并不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倒觉得挺满意。看着k优哉游哉地搬了进来,我也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去迎接他。

夫人和小姐都态度亲切地帮着整理行李,忙前忙后。我心里着实高兴,觉得这一切都出于对我的好意,而k还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忧郁阴沉之色。

我问起k对这个新住所的态度,他只说了句不坏。若让我来说,就不止不坏了。他原来的住所是个朝北的肮脏房间。室内潮湿阴暗,气味混浊。吃的饭也和住的房子一样不堪。他搬到我这里,简直可以说是“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可在他脸上却不见这种改天换地的喜悦之情。这一方面由于他极强的自尊心,另一方面也由于他的宗教思想。k从小便受佛教教义的熏陶,认为生活上的奢侈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他勉勉强强地读过一些过往高僧大德的传记,养成了一种动不动就要将肉体与精神相分离的毛病。也许在他心中,会有“鞭挞肉体即可高尚情操”之类的思想。

我尽量顺着k的意志,就像将冰块放到向阳的地方使其融化一般。我想,如果这冰块可化为温水的话,即是其自我意识觉醒之日了。

二十四

我自己就是在夫人这般照顾下,才慢慢舒展起来的。我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希望能在k身上重演一次。鉴于和k有着长期交往的经历,我明白我们二人的性格迥然不同。不过,正如我的神经在进入这个家庭后平复了一些那样,在这里住下的k,也会渐渐地舒缓下来吧。

k的意志要比我坚强很多。学习也比我倍加努力。他的天资也要高于我。暂且不提我们专业不同的情况,就是在初中高中同一年级时,k的成绩也常常居于上位。我甚至觉得自己做什么都赶不上他。当我强行将k拉来与自己同住时,我还是相信自己比他更明事理。如果让我说,k并不了解克制与忍耐的区别。请注意,以下是我特意为你附加的解释。就我们的能力而言,精神也好,肉体也好,在受到外部刺激的情况下,会出现积极的发展和消极的破坏两种情况。两者的“壮大”都需要刺激的加强。因此一旦稍有疏忽,就会误入危险的境地。令人担心的是,当“坏”的情况发生时,别说自己,就连旁人都可能不会有丝毫觉察。据医生所言,人的胃是最难伺候的。如若总是喝粥,胃就会渐渐失去消化坚硬食物的能力。医生会建议你吃些别的以激发胃的动力。可我觉得,这不仅仅是指的习惯这一问题,也包含随着刺激的逐渐增加,营养机能也会随之相应增强。如果反过来说,如果胃的动力渐渐弱化下去,最终的结果想必显而易见。虽然作为男人,k要比我更有雄性壮志,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种情况。只是一味地认为只要能适应困难,习惯困难,最终困难便无逞恶之力。他似乎确信:反复经受苦难,苦难就会变成功德,并且迟早会拥有将苦难视为浮云的能力。

我在规劝k的时候,总想针对这点跟他说清楚。可一旦这样做无疑会遭到他的反对,并会搬出古人的例子来压我。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明确地告诉k,他和那些古人的不同,如果当时k肯承认这点倒也罢了。可是以他的性格,如果自己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一定会一路走下去,并将自己的语言付之于行动。他真是个可怕的男人,又是个伟大的男人。他在毁灭自己的同时前进着。如果仅看结果,他的伟大只不过来源于对自己的毁灭。但尽管如此,他也不是个凡夫俗子。我深知他的这种禀性,所以对此沉默。而且,在我看来,他似乎患有或轻或重的神经衰弱——我之前也向你提过此事。就算我说服了他,也必定会激起他心中的暗潮汹涌。我虽然不害怕与他争吵,可一旦想到我曾经深入骨髓的孤独感时,我就不忍让这位好友遭受同样的痛苦。我更不愿意将他推向更为孤独的深渊。所以在将他引入我的住所后,我没有对他提出任何批评的话语,只是静静地观察着新环境对他的影响。

二十五

我在背地里拜托夫人和小姐尽量多和k说说话。我确信k现在的这种状态正是由于以前无言的生活造成的——正如许久不用的铁器会生锈,他的心也已经锈迹斑斑了。

夫人笑着说k是个不容易对话的人。小姐还特意举了一些例子进行说明。比如某次小姐问k火盆里是否有火,k回答说没有。可当小姐表示要添火时,k又拒绝了。问他不会太冷吗?他只是说冷也不用,然后便一言不发了。我也只能苦笑,又因为过意不去,所以想说些什么把这尴尬的场面应付过去。现在已是春天,确实不必非要生火了。可想想k的态度,人家说他不容易对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于是,我尽量以自己为中心,希望两位女士能多多与k联系。在我和k说话的时候,也会将她们请过来。而我在和两位女士在一起说话的时候,也会把k拉进来。总之,我用尽一切办法制造k与她们接近的机会。当然,k对此有些反感。有时他会中途忽然起身离开,又有时怎么招呼他都不会出现。k向我抱怨这样闲聊有什么意思。而我只是笑笑,心里明白k一定又因此轻视我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可能真应该被轻视。可以说,他的眼光要比我高远许多。我对此并不否认。可如果只是眼光高,而不能有相应本领的话,到头来也只是镜花水月。我觉得现阶段使他回归正常是最重要的。我发现即使他心怀大志,可如果本身没有变得伟大,一切都谈不上了。我使他回归正常的第一个方法,就是让他与异性相处。在他将身体浸入这样的气氛之后,再试着更新他那已经生锈的血液。

我的尝试逐渐获得了成功。虽然最初这种融合看起来比较勉强,可慢慢地,便融为了一体。他也一步步发现自己身外世界的精彩。一日,他竟对我说,女人不应该受到如此轻视。一开始,k要求女人也具有与自己同样的学识。如果达不到,他便立刻生出轻视之心。他以前将男女视为同一种生物,不明白对不同性别要区分对待的道理。我曾对他说过,如果总是我们两个大男人这样交流下去,我们的人生只能像现在这样延伸下去罢了。他同意我的看法。那段时间,我由于痴迷于对小姐的感情,不自觉地说出这样的话。可对k,我却从未说起自己的这段情感。

k的内心一直深陷于书本的城墙之中,如今这座城墙在我眼前渐渐消融,对我来说真是愉快之至。由于我最初的目的就是摧毁这座城墙,现在伴随着这份成功,我的喜悦感极为强烈。我没有对k本人说起过这件事,而对夫人与小姐倾诉时,她们都显现出满意的神情。

二十六

k与我虽然在同系,可我们的专业不同,离家和回家的时间也自然有早有晚。如果我先回来,便会穿过他的隔间回到自己的位置。若晚回来,便会先和k简单地打个招呼,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每当这时,k总会将目光移开书本,朝开门进入的我看上一眼。回上一句:“刚回来吗?”我有时会点点头,有时会“嗯”一声便走过去。

一天,我去神田办事,回来要比平时晚了许多。我跨步走到门前,“哗”的一下将格子门打开。这时,我听见了小姐的声音,是从k的房间传出的。这座宅院,进了大门一直走就是茶室还有隔壁小姐的房间,向左转,就是k和我的房间。由于是这种结构,无论是谁在哪儿发出的声响,已经住久的我马上就会知道。我迅速关上格子门。而小姐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在我脱鞋的当儿——那时我为了追时髦穿上了费力的系带鞋——就在我解鞋带的时候,k的房间中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感到奇怪,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但当我要像往常那样打开房门,准备穿过k的隔间时,却发现他们二人端坐于此。k像往常那样说了声“回来了啊”。坐在一旁的小姐也打了句招呼。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吧,总感觉小姐的这句问候听起来有些生硬,声音有些走样。我向小姐询问夫人的去向。我这个问题并无什么实质的意义,只是觉得家里要比平时更安静些罢了。

夫人果然没在家,女佣也随她一起出去了。这样说来,家中只剩下k和小姐两个人。我有些纳闷儿。虽然自己已经在这里住了不短的时间,可夫人从没有自己出门,将我和小姐单独留在宅子里的先例。于是,我问小姐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她只是微微一笑。我不喜欢这时候的这种微笑。可能这是年轻女子的共同特点吧。小姐就是那种常常无端发笑的女孩。可当她看到我的脸色时,便马上恢复了平时的神态,认真地答道:“没有什么要紧的,就是有点事儿出去了。”作为房客的我自然没有进一步问下去的道理,便只能沉默了。

我换过衣服刚要坐下来时,夫人和女佣回来了。过了一会儿,全员又在饭桌上碰面了。刚住进来的时候,我这个房客还被当作客人对待。吃饭的时候由女佣将饭菜送到房间。可这规矩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渐渐变成每当开饭的时候,母女二人就将我叫过去共同就餐。k刚刚住进来的时候,我就叮嘱一定要将k与我同等对待。为此,我特意为夫人订了一张薄板制作的样式特别的折脚饭桌。现在几乎所有家庭都会用这种桌子了。可那时候还没有几个家庭能围着这样的饭桌吃饭。我专门跑去御茶水(东京地名)的家具店,让店里按照我的构思做了这个桌子。

在饭桌上,夫人向我解释,今天鱼铺的人没有按时送鱼过来,她不得已到街上去买些食物。我一想倒也对,既然有房客在,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这时小姐看着我的脸又笑了起来,但被夫人骂了回去。

二十七

大概又过了一周的时间,我又一次穿过k与小姐正在聊天儿的隔间。小姐刚一看到我就笑了出来。我真应该立刻问问她为何而笑,然而却只是默默地来到了自己的房间。k也没和往常一样对我打招呼,小姐迅速打开格子门去了茶室。

晚饭时分,小姐说我是个奇怪的人。我也没问她自己究竟哪里奇怪了,只是看到夫人瞪了小姐一眼。

饭后,我拉着k出来散步。我们从传通院后面穿过植物园大街,顺着富坡往下走去。这次的散步时间不算短。可我们却极少说话。如果以性格论,k要比我更沉默。可我也不是健谈之人。虽然如此,我还是在整个散步途中,尽量找话题和他聊。我和他聊的主要是我们寄宿的这个家庭。我想知道他对夫人和小姐是何种看法。可他的回答总是含含糊糊——既不得要领,又极为简单。仿佛相比那两位女士,他将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专业学科上了。那时,第二学年的考试已经临近。在一般人看来,他算是个正正经经的学生吧。而且,他讲起emanuelswedenborg(瑞典哲学家)时那滔滔不绝的样子,令无才无学的我惊讶不已。

当我们顺利通过考试后,夫人非常高兴,说什么两个人都只剩一年辛苦了。而夫人那位视若掌上明珠的独生女也快要毕业了。k对我说,女人这种生物居然什么都没学也能毕业。大概除了学问,他对小姐的女红、古琴和插花的技能都没能看在眼里。对于他的迂阔,我觉得十分可笑。于是我又向他重复着我以往的论调:女人的价值并不在此。他没有特别提出反对,可也没显现出恍然同意的样子。我对此感到愉快。因为伴随着他“嗯”的一声应付的调子,他的脸上仍然出现了对女人轻视的神情。就算对我来说代表所有女性的小姐,他似乎也没有放在眼里。现在再回过头来看,我对k的嫉妒,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萌发苗头了。

我和k商量着暑假要去哪里度假。听他的口气,好像哪儿都不想去。当然,他也不是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的。不过只要我邀请,他还是可以任意跟随的。我问他为什么不想去。他回答说不为什么,只想在家里读书。

我建议找个避暑地,在凉爽的地方读书对身体也有益处。可他却说:“要是这样,你一个人去就好了。”可我怎么也不想将k独自留在这里。一见到他与这座宅子里的人慢慢变得亲密,我就会十分低落。虽然我最初的希望已经达成,可为何现在自己的心情又会如此沮丧?我真是愚蠢。夫人对我们这种无休止的争论实在看不过去了,便从中调和。最后,我们决定一起去房州转转。

二十八

k不是个经常旅游的男人。我也是第一次去房州。我们对这个目的地一无所知,船一到就上了岸。登陆的地方好像叫保田。现在那个地方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以前还是个荒僻的渔村,一到那个地方就闻到了鱼腥味儿。如果下海的话,马上就会被海水掀倒,手脚都会被擦破。凶猛的波涛蹂躏着拳头大小的石块,令它们来回滚动。

我马上对这样的环境产生了厌恶。k未置可否。至少他的脸色看上去还不坏。可他每次下海,都会弄得遍体鳞伤。最终我说服他。我们离开这里,去了福浦,又从富浦去了那古。那个时节,这一带沿岸主要是学生聚集的场所。到处都是适合我们的海水浴场。我和k常常坐在海岸的岩石上,眺望着远处的海景以及近水的海底。从岩石上俯视海水,会呈现出斑斓之彩。普通市场上难得一见的稀有颜色的小鱼,红的啊,蓝的啊,都在清澈的波浪中欢畅游动,显得分外鲜艳。

我常常坐在这里,翻开书本。k则总是沉默不语,一无所为。我全然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沉溺于美景还是描绘美好的未来。有时,我会抬起头,问k在想些什么。k只是简单地回答没什么。我常常幻想着,如果此时此刻坐在自己身边的不是k,而是小姐,该多么愉快。这么想想倒也罢了,可有时我会在冥冥之中忽然产生怀疑,感觉此刻坐在岩石上的k也会抱着和我一样的想法。于是心中忽然生出不快,书也读不下去了。我猛然起身,对着大海发出肆无忌惮的怒吼。我做不出那种怡然吟诵诗歌的优雅之举,而是如野人般地狂乱吼叫。有时,我会忽然从后面抓住k的脖颈,问他如果就这样将他推入海中会如何。k纹丝未动,只是背对着我,答道“悉听尊便”,而我则马上将双手放开了。

这段时间,k的神经衰弱已经好了不少。可我的神经倒是渐渐变得敏感起来了。看着比我更加安稳的k,我的心中既羡慕又憎恨。为何他对我总是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在我看来这无异于是他的一种自信。可就算我了解到这只是自信,也不会满足的。我的疑虑又近了一步,希望能了解这种自信的实质。在学问和事业方面,k又一次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找到了自己应为之奋斗的前途。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k与我没什么理由发生利益的冲突,我反倒因对k的关照产生出的积极效果而高兴。可如果他是因为小姐改变的话,我绝对不能允许了。令人不解的是,他竟然丝毫没有觉察出我对小姐的感情。当然,我也没有特意做样子来暗示他。k本来就是个对男女之情极为迟钝的人。也正是由于这点,我才能一开始就放心地把他接到自己那儿去住。

二十九

我下定决心向k敞开心扉,当然,这不是我此时才做出的决定。在旅行出发前,我已经有了这种打算。可我没有抓住表白的机会,自己也无力制造这样的机会。现在回想起来,我身边的人都有些奇怪,竟然没有一个人谈起女人。可能大部分人都没什么关于女人的话题,就是心里有话,一般情况下也不会说出来,只是保持沉默。在今日呼吸着自由空气的你看来,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吧。这究竟是道学的残余,还是某种羞涩的感情,请你根据自己的理解来判断吧。

k和我属于无话不说的朋友。我们偶尔也会聊聊情爱之事,可谈话的内容只是落在抽象的理论上。就算这样,这类话题也是很少出现的。我们之间聊的大都是书本知识、学习学业、未来的事业、抱负理想或者修养情操等。就算我们的关系再亲密,也不会在严肃的关系中忽然谈“轻浮”的话题。从我打算将我对小姐的感情向他明示的那一刻,不知有多少次,我都在欲说还休的感情中暗暗苦恼。我真想把k的脑袋开个洞,然后向其中吹入温柔之风。

你现在看了觉得可笑的事情,对那时的我来说,真是个天大的困难。就是在旅行途中,我也和在家里一样胆小怕事。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k,希望能找到向他表明的机会。可每当看到他那种过度自负的表情,我就会觉得一筹莫展。要我看来,他的心房周围就像涂抹了厚厚的黑漆。我企图注入的澎湃新潮都被弹了回来,一滴也没有进入他的内心。

有时,我看到k那副高傲坚强的样子,内心反而会归于平静。在后悔自己内心多疑的同时,也会暗暗向k道歉。在道歉的同时,又会觉得自己是个劣等人,并对此心生厌恶。可过不了多久,曾经的疑虑又会卷土重来,而且势头更加猛烈。由于一切皆生于疑虑,所以一切均对我不利。k的相貌似乎也很讨女孩子喜欢,而他的性格也不像我这样小里小气的,应该挺受异性欢迎的吧。他朴拙粗放,不失男子汉的气概,这点也比我更有优势。说到学习,虽然我们学的不是一个专业,但我明白自己一定不是k的对手——总之,对方所有的优点都同时在我眼前展现出来,那一刻,内心刚刚稍显安稳的我,马上回到了坐立不安的状态。

k看到我这副模样,便提议要是不喜欢这里可以先回东京。他这么一说,我忽然又不想回去了。实际上,也可能不希望k返回东京。我们二人绕过房州顶端,往另一侧走下去。俗话说“那里即七里”,我们便吭哧地走个不停。我半开玩笑似的跟k说:“这么走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听了我的话,k回答脚不就是用来走路的。我们走热了,就钻入海中,不分场所地在水中泡一泡。之后又承受着强烈的日照,这样来来回回,真的把我们弄得筋疲力尽了。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目录
新书推荐: 汉旌 抱歉!这本虐文要变爽文了 完蛋,我被大帝包围了 追夫火葬场,绝美老婆悔恨终生 徒儿你已无敌,下山去吧! 废土拾荒,肥妹带飞病弱残全家 女帝,我走了你哭啥 发嗲 穿成恶毒女配,拒绝花式洗白 投资万倍返利,女神们都想住我家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