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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先生和遗书·(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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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个夏天收到过你寄来的两三封信。你拜托我为你找个工作,我记得应该是第二封信里的事情。我在读信的时候就想着是不是能为你做些什么。至少觉得应该回个信给你。可坦白而言,我没有对你的请求做出过任何努力。如你所知,我的生活状态与其说是交际面狭小,倒不如说是孤僻离群。这样的我,根本没有能力帮助你。但问题并不在此。说实话,我对自己应该如何生活烦恼不已。像现在这样如行尸走肉地苟活于世间吗?还是……那时的我,每当心底重复着“还是”这个开头的时候,就会感到阵阵恐惧。我就如同疾行到悬崖边的人,在忽然看到深不见底的深谷时,产生了极为胆怯的感觉。于是,我就像许许多多与我有着相同恐惧感的人一样,心中产生烦躁不安的感觉。虽然有些遗憾,但毫不夸张地说,那个时候的我根本无视你的存在。说具体点儿就是,你的工作问题什么的,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也根本不在乎这些。我不必为这些事情操心。我把你的信往信袋里一放,然后就开始抱臂沉思。你家里也算有些财产,何必刚一毕业,就苦苦挣扎于什么地位啊,事业啊。我对此不以为然,倒是带着厌恶的感觉向远方的你瞥了一眼,由于不给你回信就会觉得过意不去,为了给自己找个借口,只能把这些向你和盘托出了。我上面说的这些尖酸的话,并不是故意要惹你不开心。你继续往下看,就会明白我这番话的本意了。总是,我没有向你发出任何的回应,请你原谅我的怠慢。

此后,我向你发了电报。说实在的,那时的我,是想和你见上一面的。见面的时候,向你希望的那样,告诉你我的过去,为你今后的人生做出参考。你给我回的电报上说现在不能来东京。我非常失望,长时间地望着这封电报。你觉得只发电报不保险,又给我寄来了一封长信。我读过信,非常理解你不能来东京的原因。我丝毫不认为你是个没有礼貌的男人。你怎能不管如此病入膏肓的父亲,前来东京呢?倒是我不顾及你父亲的生死,要求你来有些太过不近人情了。实际上,在发那封电报时,我完全没有想起你父亲的事。可当你在东京的时候,我还曾提醒过你老人家得的是难症,万万大意不得。这样看来,我就是个充满了矛盾的人啊。或者,较之头脑混乱,我可能更是被自己的过去所压迫,才形成的这种矛盾性的人格。在这一点上,我对自己有充分的认识。请你无论如何都要原谅我。

我在看你寄来的信时——你寄来的最后一封信。我觉得自己做了件错事,于是就想给你写封回信,表达自己的观点。可我拿起笔,行文却不能成行。因为我觉得如果要给你写信,就要写成像这封信一样的完整模样,而当时写这样一封长信,对我来说为时尚早。所以我辍笔停思,只给你发了一封“不来亦可”的电报。

在那之后,我就开始动手写这封信了。由于我平时不怎么动笔,对事物的描写也好,对思想的描述也好,都没法按照自己的想法阐释清楚,这令我非常苦恼。我差点儿为此放弃了对你的承诺。可尽管我几欲罢笔,却无法做到。在痛苦的感觉消退后,又拿起笔来。在你看来,我可能算是非常重视履行自己的义务,我对此也不必否认。正如你知道的那样,我是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孤独之人。对我和我的生活来说,能称其为“义务”的事情,环顾四周也“未见踪影”。说不上是故意地又或者是自然地,我过着尽量避免“义务”的生活。可我并非因为对义务的冷漠才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倒是过于敏感无法经受刺激,才像你看到的这样虚度光阴。正是因为我的这种特质,一旦许下什么约定,如果我不能践行,就会非常厌恶自己。为了在你这件事上不会对自己产生那种厌恶的情绪,我不得不再次拿起已经放下的笔,继续写下去。

而且我是很愿意写这封信的。倒不都是为了履行义务,而是希望写写自己的过去。我的过去是我个人经验的体现,也可以说是我个人私有的一些经历。如果我没有与他人分享这些宝贵经验就离开人世,真可谓太遗憾了——我心里多少有着这样的愿望。可如果将这些经验所授非人,倒不如让它和我的生命一起埋葬。实际上,如果没有你这样一个男人出现的话,我的过去就会一直只是我的过去,甚至连间接地成为他人的“前车之鉴”都不可能。在几千万日本人中,我只对你说出我的过往经历。因为你如此诚恳,你曾说过希望能诚恳地接受他人生活中所获得的经验。

我毫无顾忌地将人世间的暗影投射到你的头上。可你不必害怕。请紧盯着这暗影,并从中俘获那些对你有用的东西。我所说的暗影,本是指道德上的阴暗。我是在讲究伦理的环境中出生并成长的人。这可能和现在很多年轻人所处的环境不同。可无论如何不同,这的确是我的生活,而不是那种“花点儿钱就能租到的衣服”的假大空道理。所以,我觉得自己的经验对你今后的发展还是有几分参考价值的。

还记得吗?你曾跟我有过很多关于现代思想问题方面的交流。你对我在这方面的态度很了解吧。虽说我对你的看法还没有达到轻蔑的程度,可也算不上是看重。你的思想基础不牢固,而且人生阅历太过简单——这令我时常觉得好笑。你常用那种埋怨的眼神看着我,最后反而逼迫我,要我将自己的过去如徐徐展开的画卷,一一呈现在你的眼前。正是从那个时候,我对你产生了尊敬。我看到你希望在我心中捕获某种鲜活经历的决心。你要将我的心脏割裂,并吸吮带着体温的鲜血。那个时候,我还活着,我还厌恶死亡。所以就与你约定了另外的日期,拒绝了你现在的要求。我现在就要将心脏割裂,让自己鲜血沐浴你的面庞。只要能在心脏不再跳动的那一刻,你的心中能有某种新的生命产生,我就十分满意了。

在不到二十岁时,我失去了双亲。你还记得我妻子以前对你说过的话吗?他们得了同一种病去世的。实际上,他们几乎同时、前后脚去世的——我妻子跟你说这些的时候,你还有点儿怀疑吧。老实说,我父亲患的可能是令人恐怖的风寒,而母亲也因为在身边看护而被传染。

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由于家里比较富有,我自幼的生活可以说是衣食无忧。回顾过去,如果那时候双亲没有故去,或至少有一方没有故去的话,我那种衣食无忧的生活就能一直持续到现在了。

在双亲故去后,剩下我一个人茫然无措。既没知识,又无经验,连分辨的能力都没有。父亲去世的时候,母亲也没能在旁边;母亲去世的时候,甚至不知道父亲已经去世了。身边人对她说父亲的身体正在恢复之类的话,也不知母亲是否真的相信。她只是将一切都拜托给了叔父。她指着我说:“请一定照顾这孩子。”父母曾准许我去东京求学。所以母亲也想顺带提一下这件事,于是她又补充道:“去东京……”而叔父马上接过话茬儿,答道:“没问题,你别担心了。”可能母亲是那种耐得住高烧的体质吧,叔父曾用褒扬的口气对我说过:“她真是个坚强的人。”可母亲的这句话是否就是母亲的遗言,我到今天也不得而知。母亲当然知道父亲患的是哪种恐怖的疾病,自己也感染了这种病。可她是否真的相信这种病能夺走自己的生命呢?我想总是有些值得怀疑的余地。而且,当母亲高烧时,她所说的那些话虽然条理分明,可事后却忘得一干二净。所以……可问题并不在此。只是我从那时起就养成了一种习惯——一种以某种特别思维定式考虑问题,并且以不同角度观察事物的习惯。还有一件事,我也觉得应该从一开始就告诉你:这种作为实例同当下需要讨论的问题无甚关系的记述,可能反而更有作用。请你也带着这种认识读下去。这种禀性对我在伦理方面的行为和动作所产生的影响,使我在后来愈发地对他人的道德产生怀疑。请记住,这些东西正是极力将我推向烦闷与苦恼深渊的黑手,我对此确信不已。

跑偏了话题,就会令你难以理解,还是让我们回到正题吧。我之所以给你写这封长信,可能因为与自己地位差不多的人比较起来,我心里还算有余裕吧。世人刚刚睡下时就会响起的电车轰鸣之声已经渐渐远去,木窗外在不知不觉中传来的那些可怜昆虫的鸣叫声,使人不禁为秋霜凝露心生凄凉之情。对外面的情景一无所知的妻子正在隔壁宁静地睡着。我握着笔,一笔一画地书写,笔尖滑动在纸面上,沙沙作响。我此刻正以一种静气凝神的状态给你写信。由于许久没有动笔,我在写字时笔尖常常写出格子外面。但我并不认为这些失误是由于头脑混乱所致。

总之,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除了像母亲嘱托的那样投靠叔父外,我别无他途。叔父承担起家里的一切,又全权关照我的生活。而且,他还答应了我的请求,送我去东京读书。

我进入东京的高中念书,那时的高中生要比现在粗野许多。我认识的一个学生,他在晚上和职工打架,用木屐打伤了对方的脑袋。这是他饮酒后干的事,在两个人打得难分难解时,他的制服帽子被对方抢去了。帽子衬里的菱形白布片上写有那个学生的姓名。这就麻烦了,警察局差点儿给学校发了通报。多亏了朋友多方努力,才算没有被起诉。你是在当今如此规矩优雅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在听闻这种鲁莽暴烈的行为后,是不是会产生荒唐愚蠢的感觉呢?实际上,我也觉得极为荒唐愚蠢。可那时候的学生,有现在的学生所不具备的朴实之质。那时,叔父每月给我寄来的费用,要比现今你父亲给你寄来的少得多(当然那时的物价也和现在的不一样)。可就算是这样,我也没有丝毫的不足之感。而且在有数的几位同学中,也绝对没有惨到要羡慕别人的可怜境地。现在再回过头来看的话,倒觉得自己是被羡慕的那方。因为我每个月除了收到固定的学费外,还会经常向叔父请求买书的费用(我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喜欢买书了)以及各种临时的费用等,并可以随心所欲地花掉。

对世事一无所知的我,对叔父不仅信任满满,而且常常怀有感激之心,对这位给予我帮助的叔父十分尊重。叔父是位企业家,同时也是县议会的议员。可能由于这个缘故吧,我还记得他好像和政党有些关系。从这一点来看,虽然他和父亲是亲兄弟,可在性格上却和父亲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父亲是个对祖辈传下来的家产笃敬守护的老实男人。他的爱好就是喝喝茶、养养花,再有就是喜欢读诗集,对绘画古董也颇有兴趣。而叔父的房子虽然在乡下,但自己住在十五六里以外的市里。市里的古董商中,常常有人给父亲带来字画、香炉等物。父亲可以说是传统的manofmeans,一位品味高雅的乡间士绅。所以如果从品性来看,他与性格豁达的叔父真可谓大异其趣。然而两个人的关系又格外得融洽。父亲经常称赞叔父,说他远比自己更有能力,更可靠。还说像自己这样坐得父亲遗产的人,本身的才能就会慢慢钝化——也就是说自己失去了在世间奋斗的动力。父亲的这番言论母亲听闻过,我也听闻过。我感觉父亲是希望我能有所心得,才在我面前说这番话的。“你要好好记住这些。”那时父亲特意看着我说道。所以我对此事一直记在心里。面对获得父亲如此信任,并被如此称赞的叔父,我怎么也不会产生丝毫的怀疑。对我来说,叔父本就是我引以为豪的长辈。对父母双亡、万事都需要别人照顾的我来说,叔父早已超出单单引以为豪的程度,而更是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

我头一次放暑假回老家的时候,叔父夫妻作为新的主人,已经住到我那间在父母去世后就空置的房子里。这是在我去东京前就商量好的,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而我又常常不在家,想来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那时,叔父好像和市里很多家公司都有联系。他曾笑着对我说,如果以办理业务的方便程度来说,自己一直住的地方,要比搬到我家这里方便多了。在父母去世后,我和叔父商量着要如何处理财产,以便我去东京念书——他就是在这时候透露出了上述的口风。我家房子历久,在附近小有名声。你家也是这样的吧。在乡下,如果名望之家明明有自己的继承人,却还是把房子毁掉或者卖掉的话,那可是件大事。如果是现在的我,根本不会在乎这件事。可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又要去东京读书。家里不能这样空置不管,可自己又不知如何处置,真是苦恼异常。

叔父无奈,只得答应搬到我的空宅中。可他说市里的住宅也要保留,这样的话,就必须来往于两地之间。我当然不可能有什么异议。甚至觉得只要能去东京,什么样的条件都可以接受。

孩童般的我,虽然离开了故乡,可心底还是怀念着故乡的家。我心中含着游子般的情愫,总感觉故乡还有自己的归宿。尽管我非常喜欢东京的生活,可心里还是有迫切的欲望——自己一旦放假,就一定要返回老家。在我努力学习,尽情玩耍之后,常常梦到放假后就能返回的故乡的家。

在外出求学的这段时间,我不知道叔父是如何两地来往的。我到家的时候,叔父全家都在这座宅子里。上学的孩子们估计平时都住在市里,由于也放假了,就被领到乡下游玩。

家里人见到我都非常高兴。而我也因为现在的家比父母在世的时候还要热闹,更有生气而感到高兴。叔父还让我住到了自己原来的房间,把住在里面的大儿子赶了出来。由于宅子里的房间很多,我谦让说自己住别的房间也没什么问题。可叔父说这是我的家,坚持要我住进自己的房间。

除了偶尔回想起故去的父母,我没有其他的不愉快,就这样和叔父一家共度了一个暑假,然后又回到了东京。整个暑假中只有一件事在我心中投下了些许阴影——叔父夫妻二人劝说刚进高中的我尽快结婚。而且他们前后跟我重复了三四次。第一次劝我时,我只是觉得突然,感觉很惊讶。第二次就断然拒绝了。当第三次时,我不禁脱口反问他们这么做的理由。他们的想法很简单,我早日结婚的话,就能回到家中,继承亡父的家业了。可我觉得只要假期回来看看就好。至于继承父亲的家业和继承家业所必需的娶亲,这两个道理对于生于田间长于田间的我来说,都是可以明白的。我绝对没有反感。可对于刚刚到东京求学的我来说,这些事情就如同望远镜观望远景一般。我最终没有答应叔父的要求,就这样离开了家乡。

我就这样将结婚的事渐渐地忘了。我观察身边的同学,感觉没有一个人拖家带口,都很自由,而且似乎全都是单身。如果深入了解的话,这些表面无忧无论的同学中,可能也有同学已经为家庭的原因而被迫娶亲。可当时还如孩童般天真的我根本没往这方面想。就算真有这样的人,他也会对周围的人有所顾忌,尽量不去谈那些跟学业无关的事情吧。事后回过头来想想的话,我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可我连这点都没有意识到,只是无忧无虑地在学业的道路上阔步前行。

学年结束的时候,我又打包好行李,回到埋葬父母的乡下。同去年一样,在我的家中,又见到了熟悉的叔父夫妻和他们的孩子。我又一次在这里嗅到了故乡的气息。对我来说,这份气息依然令我怀念如初。就算为了打破整整一年枯燥学习而产生的某种变化,也是很难得的。

可在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上,在同样的气息中,叔父忽然又对我提起了结婚的问题。叔父还是重复着去年对我劝诱结婚时的老话。就连理由都和去年一般无二。只是上次劝诱的时候还没有确定的对象。这次却已经为我相好了一位姑娘,这让我困惑不已。这个人就是叔父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堂妹。叔父说,娶了堂妹双方都方便,而且父亲活着的时候也对他这么说过。我也觉得这么做确实方便,父亲也可能真的跟叔父这样说过。可现在这话我是从叔父嘴里听到的。而在他说这些话之前,我不记得父亲说过这个事情,所以自己感觉有些惊讶。虽然惊讶,我也觉得叔父说得有道理。也许是我太迂阔,或者我本就是个迂阔之人,但我觉得主要还是因为我对这位堂妹心不在焉吧。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常常去位于市里的叔父家玩。不仅在那儿玩,常常还会在那儿过夜。那时,我就慢慢与这位堂妹熟悉起来。你也是知道的,兄妹之间哪会产生什么恋情呢。也许我在随意演绎这个大家公认的事实,可在朝夕相处、过往无间的男女之间,已经完全丧失了可以激起爱恋的新鲜感。正如同闻到香气只在焚香的一瞬间,品出酒味儿只在刚饮酒的一刹那。同样,爱恋的冲动也只出现在一瞬间。一旦两个人在平静中度过了,那么就算是今后双方越来越熟悉,越来越亲密,爱恋的精神也只能渐渐归于麻木。无论我怎么反复考虑,也没办法将这位堂妹当作自己的妻子。

叔父说若是我一定坚持的话,毕业后再结婚也未尝不可。然后又补充说为善宜速,如果可能话,先把事情定下来。我觉得如果对结婚对象不满意,定不定下来都一样。所以就拒绝了。叔父显出嫌恶的神色,而堂妹也哭了。她并不是因为不能与我结婚才悲伤。而是作为女人,自己的结婚请求被男方拒绝了才伤心的。就如同我不爱堂妹那样,我清楚地知道,她也不爱我。就这样,我又回到了东京。

我第三次回到家乡,是在一年后的夏初时节。我总算熬到学年考试结束,便匆匆逃离东京。对我来说,故乡是如此亲切。你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吧!自己出生地的空气色调不同,土地的味道那样特别,这里飘荡着对父母那浓浓的记忆。每年,我在七、八两个月中都会蜗居于此,如同入穴之蛇那样安静无惊。这对我来说,比什么都更愉快和舒服。

关于堂妹结婚的事,单纯的我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值得烦恼之处。不愿意的话就干脆拒绝,拒绝了也就没什么了——这就是我的想法。就这样,虽然我没有委屈己意迎合叔父的要求,但自己仍然觉得无所谓。在过去的一年中,我从没为此事烦恼过,仍然满心欢喜地回到家乡。

可回家后,就发觉叔父的态度大异往昔。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和善的神态将我抱入怀中。尽管如此,在回家最初的四五天中,性格磊落质朴的我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只是在某个偶然的机会,我忽然发现不对劲儿。而且令我奇怪的是,不光是叔父,叔母和堂妹也变了。就连已经初中毕业,打算进入东京的高中继续念书——曾经给我写信询问那里的情况——的叔父的儿子,也发生了奇怪的变化。

天性使然,我不得不好好思考:为什么自己的感觉变了呢?不,为什么他们会变成这样呢?我怀疑是不是我故去的双亲,忽然将我混浊的双眼擦洗干净,使我对世间的人情世故忽然有了判断的能力呢?在我心灵某个地方,我相信即使父母已经故去,他们还会同在世时一样地爱着我。当然,那时的我也绝对不是迷信愚昧之人。可先祖遗传下来的迷信本性,深深地融化在我的血液之中。如今也是依然如此吧。

我独自入山,跪拜在父母墓前。这是一种半带哀伤、半带感谢心情的跪拜。在这冰冷坚石下横卧的双亲,他们的双手似乎握有我未来的幸福,我向他们祈祷保佑自己的命运。你现在可能会笑话我。我觉得被嘲笑也无妨。可我的的确确就是这样的人。

我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这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初次体验了。那时我大概十六七岁。我在人生中第一次发现美丽的事物时,曾经极为惊讶。我曾经多次怀疑过自己的眼睛,也曾多次将自己的双眼擦亮,而且在心中暗暗叹服这美丽。十五六岁时,无论男女,都是俊美秀丽、情窦初开的年纪。情窦初开的我第一次看到了代表世间美丽的女性。面对迄今为止丝毫没有注意到的异性,我那被遮蔽的双眼一下子就变得豁然开朗了。可以说,我的世界完完全全地被改变了。

我发觉叔父态度变化的过程,也与此完全相同——都是猛然间注意到的。是一种未有任何预感、突如其来的感觉。在我看来,他和他的整个家庭都完全变了模样。我对此惊讶不已。而且如果照这样下去的话,我真感到自己有前途未卜之虞。

家里的财产一直听任叔父处置,我觉得如果自己无法理清这些财产的话,就会有些对不起父母。叔父总是宣称自己很忙,他那忙碌的身子每晚都睡在不同的地方。他在乡下旧宅和市内住宅之间频繁往来,常常两天住这儿,三天住那儿,终日带着神色不定的表情,“忙”成了他的口头语。在我没有对他产生任何怀疑的时候,曾经认为他真的很忙,还不无讥讽地将其解释为如果不忙倒是跟不上时代了。可当我希望找时间谈谈财产的事情时,再看着叔父那副忙碌的样子,只觉得他纯粹为了避开我而找的借口。就这样,我很难有时间和叔父好好谈谈。

我听闻叔父在市里的家中又纳了个妾,这是一位我上初中时的同学告诉我的。作为叔父,纳妾原本不足为奇。但我还是感到惊讶,因为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从未有此风声。这位同学还告诉了我很多关于叔父的事情。其中有一件事使我产生了强烈的怀疑:曾有一段时间,叔父的生意看上去似乎濒临破产,可这两三年又忽然兴旺了起来。

我终于开始和叔父谈判了。用谈判也许不太合适。可如果从对话的结果来看,除了这个词,再没有更贴切的词可以形容了。这样一来,使用这个词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了。叔父总是把我当个小孩子来糊弄。我也从一开始就以怀疑的眼光来看待叔父。所以,想稳稳当当地解决这件事是不可能的。

非常抱歉,我为了急着往下叙述,无法将这次谈判的始末详细地写出来。说实话,有某些更重要的事情在前方等着我。我的笔触早就急着要将那件事写给你,只是现在勉强压住而已。我已经永远失去了与你安静对话的机会。现在的我不仅不习惯执笔书写,而且就珍惜时间来说,也不得不对想写的事情忍痛割爱。

你还记得吧,我总是和你说:这世上并无天生的坏人,很多善良的人都会在关键时刻忽然变成坏人,你对此要多加注意。当时你提醒我说太激动了,并问我好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变成坏人。我只说了一个“钱”字。你对这个回答有些不满。我到现在还对你那不满的神态记忆犹新。现在我可以对你明说了,那时我想到的,就是叔父的事。无论是作为普通人见钱变质的典型,还是世间无人可信的典型,我都会怀着憎恶的感情想到自己的这位叔父。我的回答,对于正希望加深自己思想深度的你来说可能有些不满足,有些陈腐。可在我看来,这回答正是鲜活生动的。现在的我不也仍旧处于兴奋状态吗?比起用冷静的头脑分析新奇的事物,我更相信凭借滚烫的唇舌来描述平凡的道理。人的身体是依靠血液的力量活动的。而语言不仅能导致空气的振动,更能将对原本已经强有力的事物附加更多的力量。

总而言之,叔父在我的财产上搞了鬼。在我去东京念书的三年中,他很容易就做到了。在世间看来,把一切都安心交给叔父而从不过问的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若从更高的层次来看,或许可以说我是个单纯可敬的男人吧。我回顾着那时的自己,对自己那过分的正直深深悔恨,埋怨自己为什么不生得坏一点儿。可我又希望自己能回到出生之时,以自己现在的这份正直再活一次。请记住,你遇到的是已经被世俗污染后的我。如果以被污染的年份来排辈分的话,我当之无愧是你的前辈。

如果我按照叔父的意愿和他的女儿结婚,想必一定在物质方面对我更有利。叔父是出于某种算计的心理将女儿强推给我的。他提出结婚的要求,哪是为了两家便宜的考虑,简直就是出于利欲熏心的龌龊行为。我肯定是不爱堂妹的,可也不讨厌她。现在回过头来考虑这件事,我拒绝这门亲事多少还是感到愉快的。虽然作为结果我还是被骗了,可如果以被骗者的角度来说,我没有像叔父要求的那样迎娶堂妹,多少还是坚持了自我,没有让对方为所欲为。这都是些不成问题的琐碎小事。特别对与此毫无关系的你来说,我这么固执己见是不是有点儿愚蠢啊。

在我和叔父之间,其他亲戚也掺和进来了。对这些亲戚,我全无信任之感。对他们不仅没有信任,简直可以说是敌视。鉴于叔父已经欺骗了我,我认定其他亲戚必定也会欺骗自己。在我的逻辑中,如果父亲那么称赞的叔父都如此不堪,其他人就更别说了。

可是,他们还是为我收拾了属于我的一切财产。换算成金钱来看,要远比我预期的数额少。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种方法:要么默默地接受这一切,要么和叔父对簿公堂。我极为气愤,可又迷惑不已。自己对诉讼所需要的漫长时间担心。我正在读书的时候,作为学生牺牲这么多宝贵的时间,会令我非常痛苦。在反复权衡后,我委托自己在市里念中学的旧友,将自己得到的财产全部变为现金。虽然他劝我先不要这么做,可我根本听不进去。那时,我暗下决心再也不回故乡,并发誓再也不会与叔父见面了。

我离开故乡前,再次参拜了父母的墓地。这是我最后一次参拜他们的墓地了。以后再无机会了吧。

我的那位旧友按照我说的将财产变了现。不过,那是我到东京很久的事了。在乡下,想把地卖出去也没那么容易,还要防止别人趁机压价。所以我到手的金额,要比时价亏了不少。坦白而言,我的财产只有离家时带走的若干公债,和其后那位旧友送来的金额。作为父母的遗产,这些钱一定是少了许多。而这些钱又是被迫流失的,这令我更加郁闷。好在作为学生,我的生活还可以有足够的保障。说实话,我连这些钱一半的利息都没用完。可我有了这种宽松的生活后,却陷入了意想不到的困境。

已经不必担心财务问题的我,希望搬出闹哄哄的宿舍,找一家独门独户的房子。可这样的话,就需要费力去买新家具,还要请个老妈子打理,而且老妈子还要是个正直的人,就算我出门也不必担心留在家里的贵重物品。这样想来,还真觉得搬出来单住不易。一天,我又一时心血来潮想找房子,然后半散步地在外面闲逛。我从本乡台西下,然后沿着小石川的坡道径直向运通院的方向走去。现在那里已经通了电车,周围环境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可那时候,一边是炮兵工厂的土墙,另一边是半平地半丘陵的空地,中间生长着杂草。我站在杂草之中,怔怔地望着前方的山崖。现在那里的景色也不算坏,而当时更有一番情趣。满目葳蕤草木,令人神清气爽。我忽然想到这附近也许有合适的住房。然后便迅速穿过草原,沿着小径向北走去。现在仍未建好的那条街道,到处是吱呀作响的危房,而当时更是污浊不堪。我穿过街道,拐进小巷,在这一带逛来逛去。最后,我向一位点心铺的老板娘询问,这附近是否有不太大但是好点儿的房子出租。“你问这个啊?”老板娘说道,然后微微把头斜着思考了一下,“出租房的话……”我看她的样子好像也说不出什么,刚打算放弃,又听到这位老板娘说:“在一般人家寄宿行不行?”我想了想,觉得一个人在一户安静的人家寄宿,也省去了自己租房的诸多烦恼。于是,我便在这间点心铺坐了下来,向老板娘详细询问了相关信息。

据老板娘说,那是一户军属的家庭,更确切地说是军人遗属的家庭。这家的丈夫是在日清战争(中日甲午战争——译者)中死掉的。大约一年前,他们还住在位于市谷的士官学校附近。可那里的房子太大,而且还带马厩什么的,于是便把那里的房子卖掉,搬到这里来住了。由于家里人口少,气氛太过冷清,于是这家人便拜托老板娘介绍合适的人。我还从老板娘那儿得知,这户人家除了遗孀和她的独生女之外,还有一个女佣,此外就再无他人了。我觉得只要能有个安静的环境就最好不过。可又担心像我这样的人如果忽然出现,会不会由于对方认为我是个不知底细的书生而将我拒之门外。我不由得产生了作罢的念头。可我觉得自己虽然是个书生,衣着却并不寒酸,而且还戴着一顶大学的制服帽。你一定会笑着说,大学的制服帽又怎么了?与现在不同,那时候的大学生很受世间的信任。而我当时对这个四角形的帽子真是信心满满。然后,我按照点心铺老板娘的信息,在没有事先介绍什么的情况下拜访了这户军人的遗孀家里。

我见到了那位遗孀,并向她说明了来意。她向我问了许多的问题,什么老家在哪儿啊,哪家学校啊,学的什么专业啊,等等。然后,可能她心里已经有所把握,当时就对我表示什么时候搬过来都可以。这位遗孀是位正直而直爽的女士。我对此心中暗暗敬佩,并想着军人的妻子都是如此吧。在敬佩之余,我也暗暗惊讶,有着这样禀性的人为什么会感到寂寞呢?

十一

我很快就搬了进来,并租住了和遗孀第一次谈话时用的那个房间。这个房间是整座房子中最好的一间。当时,本乡一带已经稀稀落落地建起了一些高档宿舍楼,作为学生的我自然知道自己住的是最好的房间。我成了这房间的新主人,而这间房又比那些新建的房子好了许多。刚搬进来的时候,我甚至觉得作为一个学生,自己住在这里是不是太奢侈了。

室内大概有八张榻榻米大小,壁龛的旁边是错落的搁板,走廊对面一侧有一个壁橱。虽然窗户一扇都没有,但从南面走廊中可以射进充足的日光。

我搬进来的那天,看到了室内壁龛上摆着的插花,以及一张立在花旁的古琴。这两样东西都不合我的心意。由于我从小便在喜欢诗书及品茶的父亲身边长大,很小的时候便对中国风的生活羡慕不已。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我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对此等艳俗装饰不屑一顾的心理。

父亲在世时所收集的那些家具古董,被叔父弄得七零八落,不过多少还剩了一些。我离开故乡的时候,曾经将它们托放在中学时代那位旧友的家中。只从中挑出了四五幅自己觉得有意思的古画,把画轴拆掉后就放在行李里带了过来。我刚搬来时,本想将这些古画拿出来挂在壁龛上欣赏的。可一见这古琴和插花,瞬间就没了勇气。后来,听说这些花是因为要欢迎我而特意放上去的,我内心不禁一阵苦笑。古琴倒是以前就放在这里的,因为没有合适的地方,只好摆在这里。

看到这儿,你的脑子里会很自然地掠过一位年轻女子的身影吧。我也是在还没有搬进来的时候就对此产生了好奇心。不知是这种邪念事先就损害了我的天性,还是由于我不习惯与外人交往。我在初次遇到这位小姐时,竟然语无伦次,连招呼都打不出来,而小姐的脸上也显出了红晕之色。

之前,我只能通过遗孀的风采和态度来推想小姐的样子。可这样的推想对小姐并不太有利。军人的妻子是这样的,那么其女儿也是这样的吧——按照这个逻辑进行下去。而在看到小姐的一瞬间,我所有的推想全都打消了。一股迄今未曾想到过的异性气息沁入我的心脾。从此,我对壁龛正中的插花也不会觉得讨厌了,而那个立在壁龛旁的古琴也不会那么碍眼了。

插花会按照大概的时间,在枯萎的时候换上新花。古琴有时也会搬到走廊拐角斜对面的房间。在自己的房间中,我坐于书桌之前,双手托腮,静静地听着悠悠的琴声。我对古琴没什么研究,也不知道弹得是好是坏。不过,从弹琴的技术不太复杂这点上看,想来弹得不是很好。可能与插花的水平差不多吧。我对插花很有研究,所以可以断定小姐弹琴得技术不好。

尽管如此,各式各样的鲜花还是落落大方地装饰着我的壁龛。插花的手法布局却还总是一样,而且连花瓶都没有换过。可如果和插花比起来,古琴的乐调又逊色许多。只听丝弦砰砰作响,而溃不成曲。虽然可闻歌唱之音,而声音细小如耳语。一经训斥后彻底哑然了。

我非常喜欢观赏那技艺略逊的插花,倾听那音律不悦的琴声。

十二

在我离开故乡的时候,自己已经产生了厌世的感觉。他人不可相信,这一观念在那时就已经深入我的骨髓。在我眼中,我所敌视的叔父叔母还有其他亲戚,正代表着整个人类。甚至在乘火车时,都会对邻座的乘客心生戒备。如果他们主动和我说话,我的戒备之心就会更加严重。我郁郁寡欢,时时有吞铅似的沉重之感。于是便如刚才所言,我的神经变得越来越敏感了。

我觉得这次到了东京之后,之所以急于搬出宿舍,上述情况可以说是主因。如果说手头宽裕了,才想单独出来住也可以。可如果是原来的我,手头再怎么宽裕,也不会特意这么麻烦地搬出来住。

我搬到小石川后,这种紧张的心情也没有什么改善。我对自己鬼鬼祟祟观察着身边一切的样子深感羞愧。令人奇怪的是,我的大脑和眼睛越来越灵活,而口舌则正好相反,渐渐地“生锈”了。我常常默默地坐在书桌前,像猫一样仔细地观察着这个家庭。我常常对这家人感到惭愧,可又忍不住将关注的目光倾泻般地投向她们。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没有偷东西的贼一样,对自己产生了厌恶之情。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为什么面对小姐风格稍逊的插花,我还能有欣喜凝视的心思?为什么对技艺同样粗浅的琴艺,我也能有欣喜听闻的耐心?你这样质问我的话,我只能说两件事都是事实,我只能如实相告。可如何解释这些事实,就全凭你自己的见解了。我只想补充一句话:虽然在金钱上对人类持怀疑态度,但在爱情上,我对人类爱的能力深信不疑。所以,在他人看起来奇怪的事物,即便我自己看来也很矛盾,却仍能使其在我心中共处无扰。

我常把那位遗孀称作夫人。从此刻就不在称呼她遗孀,而称为夫人吧。夫人说我是个安静稳重的男人,并夸奖我学习刻苦,但对我那不安的眼神、惶恐的样貌则只字未提。不知是没有发现还是有所顾虑,总之她根本没有理会此事。而且,她还称赞我落落大方,口气中颇有尊重我的意思。那时的我,由于思想简单而略有害羞,并赶忙表示自己没有那么优秀。于是,夫人认真地向我说道:“你这么说,是因为你自己意识不到啊。”夫人起初并不想把房子租给我这样的学生,而是想租给公务员之类的人,这才托人介绍房客。大概夫人有成见,认为这类人收入低,只能住廉价公寓。夫人将自己头脑中所描述的房客形象和我进行对比之后,才夸奖我落落大方的。与那些生活拮据的人比起来,我在金钱上确实比较大方。可这不是天性的问题,这与我的内心世界毫不相干。夫人毕竟是女人,只凭这一点便扩展到我的所有方面,并用一句话将其概括。

十三

夫人的这种态度,自然影响了我的心情。没过多久,我眼神中的惶恐之色也渐渐消退了,我的心也在这宁静之处安静了下来。总之,对我那种异样的眼神和怀疑至深的模样,夫人一家人从没有过丝毫关注,这使我感到巨大的幸福。由于对方对我那不正常的精神没有任何反应,我渐渐平静了下来。

夫人是个明事理的女人,所以才有意这般待我。也许她真如自己宣称的那样,认为我是个落落大方的人。也许因为我气量小的那个侧面只在头脑中存在,而从不表现出来。所以夫人被我的外表欺骗了。

随着心情趋于平静,我和夫人一家也慢慢熟识起来,甚至会和夫人或者小姐开玩笑了。偶尔她们也会请我过去喝茶,而我也会买些点心,在晚上请二位到我这里坐坐。我感觉自己的交际范围一下子扩大了不少,而自己也多次为这些交际浪费了宝贵的学习时间。可奇怪的是,我丝毫没有感觉到这种妨碍对我有任何损害。夫人本来就是闲暇之人。小姐每日除上学之外,还需要练习插花和古琴,应该说非常繁忙吧。可令人意外的是,她好像什么时候都很闲的样子。于是,三个人一碰面便聚在一起,聊天游戏。

每次大抵都是小姐来叫我。有时她会走过走廊的拐角,站在我房间的门口。有时又会穿过茶室,从隔壁的隔扇中闪现身影。小姐每次来了后都会先停一下,然后一定会叫着我的名字,问道:“在学习吗?”我往往将很难懂的书摊开放在书桌上,然后双目紧盯着书本,从旁边看起来就好像正在刻苦用功。可实际上,我本身没有那么刻苦地学习,只是将目光放在书页上,然后等着小姐叫我的名字罢了。如果没听到小姐的呼唤,我只好起身走到她的房前,问道:“在学习吗?”

小姐的房间位于茶室隔壁,有六张榻榻米大小。夫人则有时在茶室,有时在小姐的房间。这两间房的隔断有也和没有一样,母女二人就这样在两间房之间来回穿梭。我在外面问候,回答“请进”的一定是夫人,小姐即使在屋内也很少会回话。

之后,小姐如果有什么事情来找我,也会在我屋内坐下聊上一会儿。这时,我心中就会涌起阵阵涟漪。这种不安的感觉并不仅仅因与年轻女子同坐而出现。不知为何,我总感觉慌张不适。我被这种背叛自己的尴尬心情所影响,而对方反倒平心静气,落落大方。这简直使我怀疑那个弹琴时连正常音色都发不出的女孩是不是她了。有时聊的时间过长,夫人会从隔壁茶室招呼一声。小姐只是嘴上答着“好的”,却并未起身。小姐不是小孩子了,我对这点看得非常清楚。而她在我面前有意表现出的这种姿态,我也是非常清楚的。

十四

小姐离开后,我才算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产生出意犹未尽而又愧疚不安的感觉。我也许有点儿女子的性格,现今正值青春的你看来更会如此吧。可那个时候,我们大体都是这样的。

夫人不是常常出门,偶尔出门的时候,也不会只留下我与小姐两个人在家。不知这是出于偶然还是有意为之。如果我开口询问显得有些奇怪,可若是细细观察夫人的举动,就能了解她似乎希望自己的女儿与我接近。可有些时候,她对我又好像暗暗存有戒心。由于我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所以时时感觉心中不快。

我很想让夫人表明她的态度究竟为何。从思想逻辑上来说,她的表现很矛盾。但由于我对叔父的欺骗至今仍记忆犹新,不能不抱有更深一层的怀疑。我推测夫人的态度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可我无法做出判断。而且我还无法了解为何夫人会做出如此不合常理之事。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只能将这种种困惑归咎于“女”字。说到底,女人毕竟还是女人,女人就代表着愚蠢。每当我思路堵死的时候,便总是归于这种想法。

即便我如此轻视女性,可也绝对没有轻视小姐的道理。我心里所有的道理在她面前完全失去了作用,我对小姐有着近乎信仰一般的爱恋。看到我将宗教上使用的语言用在一个年轻女性的身上,你可能会感觉有点儿奇怪。但我一直坚信,真正的爱情是与宗教等量齐观的。每次见到小姐,我就会感觉自己也变得美丽。每次想到小姐,我就会体验到某种崇高的情感。如果爱的奇妙感情有两端,高的一端即提升神圣感,低的一端即产生性欲望。我的爱的确捕捉到了其高端。当然,我也是个凡人,自己的身体不免会产生性欲。可我凝视着小姐的眼神,思念着小姐的内心,都全然不带有丝毫肉欲的色彩。

在对那位母亲产生反感的同时,我却对她的女儿产生了越来越深的爱恋。三个人之间的关系,慢慢地变得比刚入住时更加复杂了。而这种变化只在各人内心波动,外表上并未有何表现。通过一次非常偶然的机会,我感觉我对夫人一直有着某种误解。关于夫人对我那种矛盾的态度,实际上矛盾的两面都是她真正的意图。而且,这两种相互矛盾的意图并非轮流交替地占据着她的心头,而总是同时出现,同时并存于她的内心。也就是说,虽然夫人一面尽量让小姐与我接近,一面对我严加戒备。而在对我保持警戒时,却又并非忘了或者推翻另外那种企图,仍旧希望我们二人相互接近。只是不希望我们二人亲密的程度,超过她所期望的上线。我曾经认为自己对小姐并没有情欲方面的念头,这种担心无疑是多余的。不过,在那之后,我对夫人的抵触情绪完全消失了。

十五

我在综合分析了夫人的种种态度后,确认自己已经获得了她们充分的信任。甚至还发现从一开始就获得这种信任的证据。这一发现,对于已经开始怀疑世人的我来说,不啻某种奇异的回响。我认为与男人相比,女人在直觉方面要更加敏感。同时,女人正因为如此才会被男人所欺骗。我就是这样看待夫人的,而对小姐也抱有同样的强烈直觉。现在回想起来真觉得可笑。我一面暗暗发誓再不相信别人,一面又感觉自己对小姐有着绝对的信任,而对信任我的夫人又有点儿神经敏感。

我并没有讲述太多故乡的事情,特别对那场与叔父的风波更是只言未提,甚至每当这件事掠过脑中的时候,我都会产生厌恶的感觉。我总是希望能多听夫人说话,可她不答应,总是让我说些自己老家的事情。我就这样慢慢地和盘托出,说自己不会再回去了,就算是回去了也是一无所有,剩下的只是父母的墓地。当我说到这些时,夫人大为感动,小姐泣不成声。我庆幸自己全都说了出来,心里大为痛快。

夫人听了我的一切,脸上露出自己的直觉果然没错的神色。从那之后,她就如同对待晚辈亲戚那样地待我了。我对此欣然接受,且满怀欣喜之情。可此后不久,我又产生了猜疑之心。

我对夫人的怀疑,是从孑孓小事开始的。而随着这些小事渐渐增多,我的怀疑也就慢慢地顽固起来。我忽然想到,夫人会不会与叔父一样,唆使自己的女儿向我靠近。于是,这位一直被我视为和蔼可亲的夫人,忽然变成狡诈的阴谋家。这样想着,我痛苦不堪地咬了咬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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