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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火环(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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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晓波引女军医到沙丘那边去。他指给女军医解溲的地方后,背过脸,远远地荷枪而立。

朝阳从东方地平线冉冉升起,把吴晓波的身影拉得极长。

吴晓波鬼使神差回眸看了看正在远处沙丘里面解溲的女军医,巫刚幽魂似冒出来,“哼”了一声,吴晓波慌乱地转过头来。

巫刚冷冷地盯住他不放。

女军医上了军车,车开出老远后,女军医伸出车窗的头还没收进驾驶室,她看着三个黑点在阳光中,久久伫立着,最后和阳光交融在一起,成了永恒。女军医望着苍辽的大漠,她知道了那几个军人的全部含义,她的心鼓骤然敲响。她永远不会忘记,在低窝铺还有三个兵,他们孤独地守候在那里,等待着什么;不会忘记三个兵的其中一位那奇特的眼神。

就像昨天下午,她刚到靶场,听巫刚激动地讲的红火环故事那样,忘不了!

8

“汪汪……”

小狼狗机警地竖起耳朵,一对蓝盈盈的眼睛如两颗蓝宝石。钢架房外只要有一点声响,小狼狗就立刻摆出一副准备战斗的架势。

小狼狗通身雪白,颈项间一圈黑色的毛。吴晓波给它取了个名——小白。

小白讨人喜欢,没事就跑过来,舔舔这个人的手背,舔舔那个人的脚,摇头摆尾,期待对它的爱抚。要是发现主人情绪不好,它就静坐在主人身旁,两眼凄惶,和主人同伤怀。

小白高兴了,就一头窜进大营房里面,不知从哪里叼出一只硕大的最少有半斤重的老鼠,在戈壁滩上狂奔。可怜的老鼠被撕咬得面目全非,鲜血淋漓。小白叼着耗子在荒野狂奔的模样,不亚于草原善骑的猎手提着猎物策马飞奔的雄姿。

吴晓波玩黑蚂蚁,小狼狗就前两腿支起上半身,后两腿盘着坐下,吐着花斑舌头,迷离地瞧着吴晓波。

吴晓波忽然听见那边传来一阵“嘭嘭嚓嚓”的挖地声。吴晓波的神经紧张了?不,是巫刚举着镐头狠劲地挖着什么。妈的,有病,他骂了一声。

小狼狗站起来,一扭头,冲太阳“汪汪”吠了两声。

吃完饭,艾三凑到他面前说,巫刚在挖骆驼草,挖了又埋上,还端上半盆水去浇,一个上午挖了好几棵,没有一棵是挖到根源的。那小子每棵骆驼草都挖了一米多深,你想想看,骆驼草的根最起码两米多深,他能挖出来吗?我们黄土高原也有骆驼草,那根深得没法说,他能挖出来吗?

巫刚伸长耳朵听艾三说话。

巫刚叹了口气:“根是深的呀!”

吴晓波和艾三同时张大了嘴巴。奇怪,今天巫刚的眼神那么柔和,满脸慈祥。

巫刚那柔和的眼神勾起了艾三的一段往事,那是吴晓波没有来戈壁滩的时候。艾三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他脸憋得通红,口吐血沫,泪水从眼中涌出后顺着太阳穴往下淌,脖子上的静脉蚯蚓似暴起。巫刚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找来开水,拿着自备的胃药,一片一片送进艾三的口里。他望着臂弯里的艾三,两眼是那么的柔和亲切。

他把水放温后,给艾三一口一口喂下去,用热毛巾擦去艾三额头上的汗珠子,轻声地问:“好些了吗?”艾三感激地点点头。巫刚让他睡,给他吃偏方,他的胃病不久就好了,不再犯了。巫刚还是常提醒艾三,要他注意胃。艾三觉得巫刚像大哥,可他又不能理解这位大哥。这位大哥怪得令人发毛,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吴晓波捉摸巫刚脸上的慈祥之际,门外传来小狼狗狂乱的惊叫声。他赶忙冲出门去。他的小狼狗乱跳乱滚,用爪子狠抓自己的腹部,狗毛纷落如雨。小白两只幽蓝的宝石眼惊惶不安,痛苦万状,眼窝里积满了纯洁晶莹的狗泪。吴晓波呆了,小白是不是疯了?

小白痛苦地朝他的主人张望,小白的爪子抓着吴晓波的心。

他怔怔地束手无策,只是愣愣地站在那儿看小白,眼里变幻出各种各样难以言状的色彩。他从小就喜欢养狗,可从来没见过自己养的狗这等模样。就是他小时候养的那条心爱的小狗,在离家不远的铁道上被列车轮子压死的那一刹那,也没这般癫狂痛楚呀。当时,他的小狗是很安详地被压死的,连哼都没哼一声,他痛哭流涕地把它埋掉后,巡道工的父亲还在叹息:“那是一条驯良的小狗,可怜呢。”

艾三不吭不哈地走上前,抱起小白。小白在他怀里挣扎,他抚摸狗头,轻声说:“小白,安静些,安静些。”小白吐了吐舌头,停息了一会,又从他手中强行挣脱,“噗”地掉回地上,乱滚乱撩。

艾三手上衣服上有很多黑蚂蚁,他把黑蚂蚁爬满的手伸给吴晓波看。

吴晓波“啊”了一声,低头仔细端详小白。小白身上爬满了黑蚂蚁,黑色的蚂蚁肯定在一口一口恣意地啃撕着小白的肉体,可恶的黑蚂蚁!

怎么办?他无法消灭小白身上的黑蚂蚁,他实在想不出高招。他两眼冒火花儿,紧握的拳头要捏出水来。

艾三更想不出办法,他求救地看了站在钢架房门口的老班长巫刚一眼。

老班长手中的烟在燃烧。他仰头望了望雪山那边的远方。他发现那只鹰又从远天飞掠而至,在他们头顶的天空盘旋,尖叫!不一会儿,盘旋到一个高度,飞远。

吴晓波抬头看了看雄健的鹰。

艾三也抬头望了望雄健的鹰。

等吴晓波缓过神来,小白已经躺在地上,精疲力竭地躺着,狗肚子一鼓一鼓的,蓝宝石眼睛无神地望着天空。

一行黑蚂蚁蜿蜒地形成队列,朝红柳那边爬去,黑蚂蚁从小狼狗身上撤退了。

吴晓波抱起小白,用手抚摸着小狗的皮毛。小白温顺地舔了下他的手背。这是只小狼狗,凶悍的小狼狗,瞧他捉耗子那威风劲儿,可他被黑蚂蚁折磨坏了。

吴晓波一面安抚小白,一面用脚去踩那成群结队行进的黑蚂蚁。无数只黑蚂蚁在他足底殉难。流动的蚂蚁群停下了,在它们的王国里,肃穆地为死难者致哀,在沉默中孕育巨大的悲伤和愤怒,它们在向吴晓波警告示威!

小白哀伤地望着吴晓波杀气腾腾的脸,“汪汪”吠了两声。吴晓波想到了什么,停止了暴行。黑蚂蚁抬着死难的同类,缓缓地朝它们的栖息地走去。

这天晚上,吴晓波躺在不知睡了几茬守营房战士的摇晃不定“吱吱”乱响的床板上想那美好往事的时候,忽觉黑暗中身上有什么东西在爬。一直从脚底到头顶,几乎全身每个地方都有东西在爬,痒痒的,稍微有点舒服。一会儿,痒痒的感觉变成麦芒刺一样的痛痒,继而如针扎一般的奇痒。全身每个部位都被奇痒疼痛占据了,他觉到自己变成了白天小狼狗在地上乱滚乱跳的样子。他伸出手,在全身乱撩乱抓,他触到了细小的质硬的东西,他脑海闪过一个念头:黑蚂蚁。一个声音在冥冥中传来:“杀死他,他杀了我们许多同胞,杀死他;就是他来了,破坏了我们平和的生活,杀死他,他是魔鬼,他比狂风沙恶冰雪更凶狠,比饥饿干燥更残暴!杀死他,他毁了我们的家园,杀死了我们的兄弟父老!为我们亲人报仇雪恨,杀死他,这个刽子手!我们的困苦还少吗?杀死他!”他的灵魂被那幽冥中传来的撕裂人心的呐喊所折磨,他的肉体一点一点被蚕食,瓜分。他在下沉,下沉到了阎罗地府,好多小鬼怪物狰狞地朝他恶笑,他大汗淋淋,鲜血横流,他在极度的痛苦中大喊了一声:“丽丽,你来!”

他猛地从床板上挺起来,四周一片漆黑,寂静。他听见角落里有人翻了个身,一个声音在问他:“晓波,怎么了?喊得那么吓人。”是艾三。他的心还在怦怦直跳。

原来是场噩梦!

或者是一个昭示和预言。

他还是喃喃地呼唤“丽丽”这两个字,这埋在他心底许久的名字。

小狼狗在门外吠了声,随即沉入寂寞。

从那晚的噩梦之后,他再没到红柳下去寻找血淋淋的刺激了。

9

吴晓波伏在桌子上对着曾被巫刚踩过的女孩照片发呆。

巫刚远远地掠了一眼照片,他的脑海里浮起女军医的面孔,女军医老使他觉得似曾相识,原来照片上的女孩极像了那个女军医,怪不得吴晓波老用古怪的眼神凝望女军医。他明白了点什么,又不太明白。照片上的姑娘,就是吴晓波在心底呼唤过无数次的“丽丽”。

“丽丽,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大戈壁吗?丽丽。”

吴晓波常在心里说,丽丽,为你我干什么都愿意;丽丽,你知道大漠上的星星有多亮多璀璨吗?你知道大漠上的风有多狂吗?你知道我在星光灿烂的夜晚,躺在戈壁这张巨大坚实的床上遥望星空,遥望你的容颜吗?你说你心中有太多的忧郁要向我诉说,你说呀,你怎么紧抿红嘴唇,任泪水往下流呢?你说呀,你大哥吴晓波不是小肚鸡肠的小人。你那天想从黄河岸上往下跳,我拉住了你,不为别的,我只把你当作一个历经苦难的小妹妹看的,丽丽。你认识了我,才接近我,才向我抬起那忧伤的双眸。你久久注视我,我不清楚你眼里究竟饱含了什么。我看着你姣好秀丽的脸,心里久久地回荡着一种声音,那声音恰似寂静深夜远空飘来的一支轻音乐,让我心动又回味无穷。你说在一个黑夜,你下班回家时被几个流氓拦路打劫,又被那几个天杀的、以后我碰见定会让他们碎尸万段的臭流氓奸污了纯洁的身子。你说当时你呐喊,呼救,却始终没人来解脱你的苦难。你郁郁寡欢,你看着冰冷的世界,要把自己投向黄河,一死了之。丽丽,活着多美好,你知道,外面很大的一个世界里,有很多真挚的目光正注视着你期待着你呢。生活多有诱惑力呀,丽丽,就是在最残酷的打击下,最恶劣的环境里,你也得活下去呀!活着才能证明你是人!活下去才能彻底地战胜自己超越自己,虽然在茫茫人海中咱们只不过是微小的一粒水滴。从前的阳光依然很美丽地照着我的生活,抚摸这些阳光,一如抚摸我从前的行行梦绳。自始至终,我被这种辉煌的宁静所围拢,我看到你那苍白的脸庞变得红润后,我不能不激动,不能不在四面是风的戈壁夜里为你祝福。我不知道我们一起相处过的那片黄沙滩被黄河浪冲毁没有,也不知我被发配到大戈壁之后你是否还去那片黄沙滩,去寻找失落的梦幻,或重新走向孤独。要知道,当初我请一个假多难呀,可我每个星期天都到黄河滩上和你聊天。你不是也在了解我没有坏心眼后,开始久久地真诚地注视我嘛。我相信你一定生活得很幸福,我在戈壁滩上凝视你,注视你。尽管我很痛苦,尽管部队把我当成混蛋当成色鬼把我发配到低窝铺,尽管老班长巫刚从我来就用莫测的不信任的眼光看我,尽管以后我们遇到的风浪会更多更大,但是,我们应当好好地活着,寻找自己的生存方位。丽丽,你说是吗?

吴晓波的心灵在承受风浪的冲击。

巫刚却在回味自己给女军医讲的红火环的故事。

(红火环,你在哪里?在那雪山的深处,还是在天宇上,或者在战士的心底呢?何年何月起,大戈壁才有了关于你神奇的传说,你神奇动人的故事?每次,当你从夜的尽头升起时,你曾想过有许多战士在默背你动人的传说吗?红火环。)

大组,我给你讲讲红火环的故事。不骗你,真的,不骗你。那是我的老班长亲口对我讲的,我的老班长又是听他的老班长亲口讲的。当初,在这里建靶场的时候,艰难得像在大海平面起楼台,光建营房的材料就要运整整两个月,几十台大解放车不停地奔忙。战士们哪像我们现在有钢架房住呀,那时住的是帐篷,风沙一来,帐篷被风刮得“噼噼啪啪”乱响。遇到狂风沙,帐篷就被连根拔起,卷上苍茫的天空,再也找不到踪影。战士太疲劳睡过去,醒来却露水满面,找不到帐篷,全身冰棍一般直发抖。战士们吃饭,碗刚上桌,铺天盖地一阵风沙,锅里碗里就落满了沙子,大家只好饿着肚子干活。第一次在这里实弹射击打靶,戈壁沸腾了,成了兵的世界,到处都是显眼的草绿色。高矗的炮群与深蓝的天构成一幅宏伟的画面。炮火一点一滴地唤醒沉睡的大漠。每当打下一个飞机拖靶,战士们就欢呼雀跃,连日的疲倦和困苦消逝得无影无踪。就在战士们沉浸在打靶成绩的喜悦之中时,炮二连那边有人惊呼:“哑炮,快,退膛!”在打靶中遇到了哑炮,可不是件轻松的事。炮弹卡壳了,如果不及时退下来,就有在炮膛里爆炸的危险;就是退下来了,危险也没排除,随时有爆炸的可能。一出现哑炮,炮群顷刻寂静下来,大家的心被牵住了。战士们知道,只要那颗该死的炮弹一炸,连锁反应,整个炮阵将会变成一片火海。人们目光如潮,“哗——”地朝炮二连阵地望过去。只见,一位小战士迅速退下炮弹,抱起来往无人的地方狂奔。他狂奔在荒野上,战友们的眼直直地跟着他飞奔的身体移动。直到他狂奔出好远一段地,他班里的几位战士才惊叫着追上去。他回头喊,回去,别上来找死,危险!他边说边跑,越跑越快,他只觉得全身的骨肉已不再是父母给的骨肉了,而是变成了另一种更高级更强悍的物质。他手中抱着的那枚八十多斤重的炮弹如根鸿毛,他用整个生命与脚下的沙子石头地抗衡,用整个生命和将要出现的那幕悲剧抗衡。他狂奔到一个沙丘尖顶的时候,往身后追赶他的战友以及威武的炮弹瞥了一眼,生命就留在那一瞥上了。他抱着那颗炮弹正要往下扔,不幸脚底一滑,连人带炮弹滚落丘底。一声巨响后,一团火焰,一团浓烟从沙丘后面缓缓升起,如一朵巨大的蘑菇。全体官兵呆了,他班里的几位战士还在追,可是晚了。他们看到一轮巨大的金光闪耀的红火环从浓烟中升起,浮在浓烟上面,缓缓如光芒四射的红太阳,升到一个高度后,慢慢向远方有皑皑积雪的雪山移过去。那次参加打靶的全体将士都看到一只黑色的苍鹰朝红火环飞去,一直飞进红火环里。他们还听到一种具有无限穿透力的声音,在戈壁回荡,呼唤着什么。后来,每当戈壁滩的战士遇到什么困境,那声音就会传过来,有时还会出现红火环。红火环是战士的精血凝成,是千年的灵魂与狂风恶浪艰难困苦所碰撞出的火焰燃成。它能召唤迷途的战士返回营房驻地,能赶走恶魔,能挺身而出和狂风沙搏斗。

他讲故事之际,女军医在思索,秀眉紧拧。

吴晓波则用怀疑的目光瞟了一眼沉浸在远古往事中的老班长巫刚。艾三听得入迷,他眼中闪烁着金属的光泽。他想起祖祖辈辈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的西北人,想起悠远晴空下的矮草房,想起呼唤灵魂的钟声号鼓,也想起老班长给他讲过的关于红火环指引迷路的巫刚回驻地的事。

吴晓波不知道巫刚经历的那件事,他不会明白那件事老促使老班长想起红火环。巫刚也不知道吴晓波心底的秘密,只是很久以后的一个美丽的日子里,他在家乡和丑老婆为一分钱计较吵架的时候,他会怀念起戈壁滩上的那段生活,才对吴晓波产生一种深深的怀恋和倾慕。那是后话。

天空中是永不变色的蔚蓝。

10

小狼狗小白与黑蚂蚁和平共处,小白口里含着吴晓波他们吃剩的食物,一点一点地分在蚂蚁窝的周围,友好地吐着花斑舌头,放松竖起的耳朵,友好善良地看着黑妈蚁出来拖食。有些黑蚂蚁友好地爬上小狼狗的爪子。小白待黑蚂蚁把东西都搬进洞里之后,就高兴地一抖尾,竖起双耳,呼啸一声,如一道闪电般窜进戈壁滩。

天在飘雪,飘细细的温柔的六瓣雪花。初雪纷纷扬扬地落到地上,顷刻间融化成湿湿的水渍。有些角落,堆了点积雪。戈壁沉浸在温情中,根本不会让人想起它的无端暴戾。

人在广阔的戈壁上,犹如一粒细沙。在这里,你才懂得什么是顶天立地,横刀立马,气势雄壮。你才会觉得自己真正的在天与地之间无畏地生存着。这一片天一片地,能让你真正体悟到男子汉内心的力量,包括各种孤独痛苦。这孤独痛苦,是你面对无垠开阔的世界时内心的触动,而不是在三尺斗室,自寻烦恼。

远处在落雪。

近处在落雪。

落细细的雪。

落雪声也是细细的,从天空传到大地,从大地传进戈壁人的心尖。

吴晓波已不再去和黑蚂蚁做那血腥的游戏。

可艾三还在红柳杆上刻字,冒着飘扬的初雪。他的字越刻越怪,似乎有股天然的神力倾注到刀尖,他自觉或不自觉地把身心溶进了那股神力当中。他刻的字诡秘深奥。吴晓波将在西安市的一次篆刻作品展上看到的作品拿来和艾三刻的字相比,两者相差甚远。艾三有深厚的功力。以后,他考上了军校,还苦心雕刻的时候,就会毫不犹豫地想起戈壁滩上那十几棵红柳上吴晓波看的类似远古部落图腾的雕刻来。以至于他在之后某一天获得国家级某篆刻大奖赛的金牌时,他会极自然地用情感的潮水抚摸戈壁滩上风沙磨砺的那段生活。

初雪过后的一段日子,送水送粮的供给车没按时来。

他们仨就站在大营房的房顶上,手搭凉篷朝远方的来路远眺,望不到边,望不到供给车。他们很懊丧地坐在房顶上,任凭迎面而来的冽风冲击。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吴晓波自言自语,艾三脸上漾起懒洋洋的笑意。

说这么没意思的话,妈的!巫刚想。

有时大漠就是一块洗旧洗薄的白帆布,巫刚燃尽岁月的香烟头往上面一戳,就会出现一个洞洞,从那洞洞里可以窥见大漠以及生命以外的东西。几年前的一天,他穿上崭新的绿军装,就要踏上开往西北的军车之际,他环顾了一下拥挤的哭闹的人群,他看到了一个女老师,就是他上学时曾经被他气哭过的女老师。他心里像喝了酸酒,异常的难受。他是她教过的学生中唯一一个去参军的。她来了,远远地站在那翠竹丛中注视他,那两颗深沉的眼眸闪出一种光芒,那种光芒老让巫刚想起一种神圣的责任。但是他们不知道军车是开往西北的,那时南边正在打仗,正在流浓浓的血。他心里说:“老师,我不拿个军功章回来就死在南疆。”他又很凄楚:“老师,我要是死在南疆了,你能看到我吗?”他看着老师的眼中有珍珠般的东西悄然滚落,他闹不清楚,那是为什么。当军车经过送行人群的时候,他看到老师在那拼命地招手。他泪眼模糊地贴着车窗玻璃,也向她招手。他迷迷糊糊地来到了大戈壁,他那军功章和马革裹尸的梦彻底破灭了。他发狂地用脚踩着大漠的胸膛,咚咚作响。大漠给予他的回答是冷酷的。他在戈壁滩上待了一年后,看到过几次红火环之后,听到过好多关于大漠的传说之后,他才实实在在地想到了一个问题:在大戈壁坚守不亚于蹭猫耳洞的那种坚守,两种坚守的意义可以等同起来。只是,一边是轰轰烈烈的战斗,一边是孤独寂寞的守候。巫刚没有觉得女老师在失望地看他,反而她更加注视他,期望他。他忘不了那眼光,那眼光让他感到一种生存的意义和守候的意义。为一年一次部队的辉煌,他们吃尽苦头又算得了什么呢?

巫刚还想起了家乡清澈的江流。

想起家乡的雨点儿正打湿老师和父亲的心地。

他有些茫然,除了风和沙,除了头顶亘古不变的圆日头,除了令人难熬的寂寞,什么也没有。他咽了口唾沫,用大头鞋狠狠地跺了下房顶。当年你母亲改嫁他乡之后,你父亲醉酒之后,你不就是跺着脚出门的吗?你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你用仇恨的目光看眼前的一切。你不回家,你回家要挨骂挨打,你回家要忍受肉体和精神的痛苦,你在汽车站脏兮兮的长条椅上睡熟过去了,你梦呓着有朝一日你要让天倒过来做地,让地上去做天,你梦想有一天牵着父亲的耳朵让他跪下来叫你“爷”。可你是在一顿不堪入耳的斥骂中惊醒过来的,两个如狼似虎的车站工作人员把你拎出了车站的门,然后“砰”地把门关了。你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有家不能回的晚上,不会忘记你发过征服一切人的毒誓后从第二天起就用拳头与别人抗衡。你是有人养没人教的孩子,邻居背地里说。你气恼谁家了,谁家就要遭殃。你无故打人家的小孩,用石头砸人家的屋顶。你那狼一样的眼神最后令你可怜的父亲也心底发寒。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把一个人的头打破了,抓你进去的警察问:“你为什么行凶?”你笑笑:“我恨。”你恨什么呢?有什么可恨的呢?你说你恨自己。只有接触到女老师那目光和来大漠后,你的性情才稍微收敛了些,眼中才偶有温柔之光闪现。

“汪汪。”小白机警地竖起耳朵,朝远方吠了两声。“听!”吴晓波打了个手势,那个手势很美。

有种声音从远方遥遥传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吴晓波激动地站起来,朝来路远眺。除了天边一条闪亮的地平线,鬼影也没有。

不一会儿,一架飞机“轰轰”地从他们头顶无情地掠过。

小狼狗一阵狂吠。

他们先是直愣愣地看那飞机掠远,而后破口大骂。骂得口干舌燥精疲力竭之后,他们还是懊丧地坐在房顶上,任凭冽风无情地冲击。

“今天再不来就甭想吃饭了。”

老是做饭的艾三可怜巴巴地说,边说边可怜巴巴地瞟巫刚。巫刚能说出什么来呢?

“妈的,司机来了,我非剥了他的皮喂狗不可!”吴晓波冲天吼了一声,太阳如一个傻子,呵呵地露出一个笑脸。

就那样,一整天他们没喝一口水,没吃一粒饭。

第二天,还是如此。

第三天,还是如此。

第三天晚上,深夜,窗外刮着风,巫刚躺在铺上如热锅上的蚂蚁。他操心呐!他正苦思冥想,肚子“咕咕”叫起来,他盯着灰蒙的钢架房顶,似乎想从那灰蒙中挖出点粮食,哪怕是一颗微小的米粒也行。他咽了口唾沫,他的喉结“咕隆咕隆”苦难地响了一阵。他听到深渊中发出耗子啃食的那种响动。他一激灵,在黑暗中张大了嘴。他狠劲地眨了眨眼,从梦幻中清醒过来,清楚地听见艾三床上传出啃吃东西的声响。他双眼忽发炬亮,他轻轻地从床上爬起来,忍着冻,摸到艾三床前,摇了摇艾三。艾三轻声打着鼻息,巫刚一阵失望。他转身要回自己的铺板,转念一想,不对,他刚才分明听出是有人在啃吃东西的呀。他回身,伸出手,在艾三的床头摸起来,又摸进艾三被窝里,可什么也没摸着,还惹得艾三翻了个身,差点儿把他弄醒。他这才怅然地往自己的床铺摸去,一不小心,膝盖碰到床板角上,钻心的痛,他咧咧嘴后咬紧了牙关。

吴晓波也翻了个身。

这时小狼狗小白在外面咕嘟了一声。他朝门外瞥了眼,那眼光异常复杂。

11

初冬的阳光温暖如初。

阳光如女人温存的手,抚摸着戈壁上贫血而刚强的男子汉。

将近正午了,吴晓波和巫刚都没有起床,只是艾三早早起来,背起枪,懒洋洋地出了门到外面晃悠去了。巫刚想,是不是外面的人把他们忘了呢?他们经常被忘掉,文艺演出记不起他们,电影记不起他们,电视记不起他们,庄严雄壮的校阅记不起他们,节日首长的问候也记不起他们。而他们的心却常念起部队的一切!

巫刚觉得自己的身子沉重如铁,一点一点地往深渊里落。他似睡非睡,饥肠欲断,他拼命地往肚里吞着寒冷的清凉空气。满口黏黏的,上唇和下唇粘在一起无法张开,他甚至觉得呼吸也有点困难。迷离中,他渴盼起那超越灵魂的声音。

吴晓波喃喃地念叨着什么。

艾三在屋外,没心情享用阳光。他心里矛盾极了。该不该拿出来呢?他想。他心一紧,跑到一个墙角,掏出一块松动的砖,露出一个黑洞。他从洞里掏出三塑料食品袋的干馒头,痴痴地用手抚摸着。该不该给他们吃呢?这些干馒头,都是平常吴晓波他们吃剩下他捡起来晒干的,还有的是他自己从嘴边省下来晒干后藏起来的。他想起婶婶以及两个孩子菜色的苦脸。他本想,复员时把这些都带回去,最起码拿热汤泡泡,可以填饱肚子呀。他从一个袋子里取出半个干馒头,用劲掰开一点,往嘴里送,他嚼着,感觉香极了,小时候叔叔塞给他的窝窝头,也是这样香甜的。

一个馒头的意义在一个实足或稍微小康的家庭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但在一个经常饥饿或半肌半饱的人的眼中,它无疑是金光闪闪很有诱惑力的。艾三知道一个馒头的金贵,任何一个经历过饥饿和苦难的人都知道它的金贵。艾三曾经想把这些干馒头都拿出来给吴晓波他们吃,但他下意识里却把它们隐藏进更深的墙洞里。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和压迫感,他觉得这馒头来得不容易,因此更想留下来。他灵魂深处总有一只虎张着血盆大口在吞食着他脑海里的什么东西。他看到他俩饿得快要发疯的样子,心中又似乎过意不去。他心里煎熬着,不知如何是好。

“汪——汪——”他发现小狼狗小白饿得趴在地上,可怜地乞望着他,朝他呼叫。起初,他听到那无力而又充满某种欲望的声音时,就赶紧用手紧紧护住了馒头袋。他把目光往小白瞥了瞥。小狗的目光中有种难以言状的色泽,小狗的目光里饱含着一种动物濒临死亡回光返照时的灵光。他的目光和小白的目光碰在一起,他放松了戒备,他缓缓站起来,朝小狗走去,小白眼中变幻出希望的颜色。小狗吐着花斑舌头,朝他示意。他走上前,抱起小狗,走回墙角,然后一点一点地把馒头渣子往小狗的嘴里喂。小白呜咽地吃着,他心里难受极了,眼里有股湿湿的雾涌上来。

接着,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他朝小屋望去,一片死寂。

12

又过了一天,供给车还没有出现。

小屋里,艾三生起炉子,冰冷的小屋温暖起来。饿死多不值得呀,丽丽,吴晓波心里说,他根本就没有力量呢喃了。吴晓波口里淌着酸水,他一起身,就是一阵天翻地覆的呕吐,吐出的全是酸水。他觉得喉结也要进出来了,眼泪热辣辣地涌出眼眶。

他艰难地下了床,一步一步摸出门。

阳光多好,他思忖道,团部的人都死绝了吗?

他看见艾三领着小白往营房那边的墙角里去了。艾三怎么一点也不饿呢?他想起昨天下午,巫刚对他说的一句话:艾三有吃的。他当时以为巫刚在梦呓,就没当真,现在仔细一想,是有道理,艾三这小子肯定藏着什么吃的东西。他跟了过去。

艾三自己吃了点干馒头后,就开始一点一点地喂狼狗小白。一转眼,狼狗小白挣脱艾三的手,朝一步一步艰难走过来的吴晓波奔过去,亲昵地舔吴晓波下垂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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