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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火环(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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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班长巫刚在门口洗裤衩。他洗着洗着,闻到一股味儿,这股味儿很熟悉,他天天都能闻到,是水果香的味儿。他惊奇地拿起裤衩,打开一看,裤头里那黏糊物都是他的“菠萝”牙膏。他心头的火往上冒,心火一直上升到他的胖脸上,他的胖脸顿时涨成紫红色。

钢架房里,传来一阵狂笑,笑声冲昏了巫刚的头。他听见吴晓波在屋里说:“妈的,谁让他干那缺德事。”艾三“嘿嘿”的笑声也不折不扣地传进他的耳鼓。

巫刚气得眼冒金星,天昏地暗。肯定是吴晓波那龟孙子把我的牙膏乘我熟睡之后挤到我裤头里面的,他想。他心里闪过一丝恶狠狠的念头。

当吴晓波玩完黑蚂蚁回来,他看到艾三的下巴肿起一块青包,他的眼桃红肿红肿的,显然是哭过。他看见巫刚脸色阴沉叼着根烂烟审视着他。

艾三从抽屉里拿了件东西,出门去了。

吴晓波明白了什么,赶紧跟艾三出了门。

5

艾三诡秘地朝有红柳的地方走去。

艾三捡了块光面石子。

艾三在一棵古怪粗矮的红柳下磨着一把小弹簧刀。

叶子稀疏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生命力又极强的红柳让吴晓波想起他家乡西安火车站外面蓬头垢面的乞丐,那些乞丐有种特殊的生存方式,就是在困苦中求一丝安逸,求种解脱,求份甜蜜,求点温暖,并满怀信心地迎接明日的困境。

艾三“霍霍”地磨刀,吴晓波心里一抖,他口一张,半截烟头掉了。艾三是不是要用弹簧刀报复巫刚呢?他又痛快,又担心。

艾三的泪水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到磨刀的光面石子上。

正是傍晚时分,斜阳从西边射出万道金光。艾三的泪珠在这深秋的夕阳中,如粒粒细碎的宝石。

无垠的大戈壁如一块巨大的红地毯,丛丛簇簇的骆驼草是红地毯上巧手姑娘织绣的新美图案。

“兄弟,你咋了?”吴晓波问艾三。

艾三哀怨地回头瞥了他一眼,连忙抽出一只磨刀的手,擦了擦流泪的眼。他哀怨的眼神中有几缕惊讶的光芒,这光芒犹如夕阳的光芒在广阔的时空中一闪而过。平常,吴晓波称艾三为“矮三”。

这个“矮三”在艾三摆脱老班长刻薄侮辱的玩笑之后,使他重新陷入另一种极度的痛苦郁闷之中。他觉得别人用欣赏玩具的目光审视自己,他觉得自己在他们面前连一条狗都不如,他们任意嘲笑挖苦他,给他取绰号,做饭扫地等累活脏活都推给他干。他有时真想拿起枪,一枪一个地把他们崩了。他有理智,他知道自己不能那样干,绝对不能!他又无法摆脱别人的轻蔑和厌恶。他长得又黑又矮小,好像他这样的人没有资格作为人和他们一起生存在这世界上。他闷闷不解。吴晓波和他说话,从来都是居高临下地拍拍他的肩膀,用极重的口音先叫他矮三,而后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吴晓波在他身边蹲下:“兄弟,你磨刀干什么呢?”兄弟这个词使艾三的心灵波动起伏,他红肿的眼更加泪如泉涌。

艾三磨完刀,向红柳靠近,用锋利的刀尖,一刀一刀刻着什么。吴晓波看到他的刀尖和坚硬的树皮交锋出歪歪斜斜的“艾三”两字,那两个字在夕阳的浸濡下,显得很艺术。大营房外的红柳不多,才十来株,每株上都重复留着“艾三”二字。

吴晓波的脸扭曲成与平常不同的样子,他破天荒诚挚地说:“好兄弟,我知道你心里有许多苦楚,老班长不理解,我理解。每天从你哀伤的目光中能看出来,从你欲说又不敢说嚅动的嘴唇中也能看出来。你一定吃过许多苦,你对戈壁这种艰辛等待沉默了。你把名字刻在红柳上,意味着什么,我知道。”

艾三听完他这一席话,没吭气。但他改变了哭的方式,他已经没有泪水了,完全是号。号出来痛快些,长期的压抑发泄出来,也是一种自我解脱。他的号声悲怆地掠过茫茫的大戈壁,直冲进红红欲落的夕阳里。夕阳在沉落地平线的那一瞬间,把艾三的嚎叫声带走了。

“好兄弟,别伤心!”

吴晓波的语气中夹带着复杂的情绪。

艾三长叹一声,收起刀。吴晓波望着红柳上艾三的名字,心想,只要戈壁滩上的红柳不灭绝,艾三的名字就会永远留下来。或许,在多年后,它会成为后人研究现在的人在苦难艰辛的环境里生存的标记,并把它移进博物馆,代代留传。谁也难以预料。

夕阳西沉之后,艾三给吴晓波讲他的事,讲吴晓波根本就不知道的事。

陕北黄土高原腹地的一个小村落里,有个孤儿,他六岁就没了爹娘。他在叔家过日子。叔是好人,虽然家境贫困,但供他上学。叔每个星期一都去学校给他送粮送钱,企盼他能考上大学,飞出黄土地,到远方去谋生。他在学校里,常受别人的欺侮。有个大个子同学,把他当马骑,还任意打骂他,在课堂里折叠一顶高高尖顶的纸帽子给他戴上,他就像“**”时期的四类分子一般,被全班男女同学嘲笑取乐。他被戴上高纸帽时,两眼惊恐凄惶左顾右盼,那眸子里有一层薄薄的泪花。他讨厌学校,他被那群粗野的同学折腾得胆小怕事,成天孤苦伶仃沉默寡言。叔一来,在学生宿舍没人时,他就抱着叔的肩膀大哭。叔以为他读书太累,生活太苦,委屈得哭,就哽咽地劝慰他:“莫哭,三娃,出头的日子在后头,好好读,好光景会来的,年轻时吃点苦应该。”他泪眼迷离地冲叔点了点头。终究他没考上学,他的学习成绩异常差,他回乡去给叔干活,倒很出色,能吃苦。他看着别人兴高采烈地上北京上西安念大学,回来时高人一头地在胸脯上挂着枚校徽炫耀,他眼前幻化出一个远古时代的梦想,他梦见书本里常提到的绿树红墙,莘莘学子,他幻想着自己在一个有露水有花香的清晨在清澈见底的湖边遐思。他那充满希冀的眼神被叔洞悉得淋漓尽致,叔要他去补习,再考。他内心飘过恐惧,他极度紧张,推辞了。叔万分无奈地摇了摇头,为自己没尽到责任而遗憾,他觉得对不起九泉之下的哥嫂。艾三凝望着叔未老先衰的枯黄的脸庞和佝偻的背,心里就注入了一股苦水,苦水把他的心浸得咸酸咸酸的。他觉得自己是狼,狼心狗肺的狼,是他喝尽了叔的心血。叔把好吃的白面馒头让给他吃,而让自己的孩子吃苞谷糊糊。他拄着铁锨站在黄土高坡上望着悠远的天,有时天际间飞来的一群大雁就会让他激动半天。他感觉自己不是男子汉,而是只耗子,没出息的耗子。他甚至觉得自己连耗子都不如,耗子还活得很自在,而他呢?在极度的惶惑迷痴中,他清醒地意识到了若干年后大戈壁上比黄土高原上更艰辛的生活,意识到了若干年后大戈壁上那种使他心肝欲裂的焦渴向往。在一个刮黄风的秋天的正午,他瞒着叔下了黄土高坡,到镇上报名参军了。回来后他也没告诉叔。那时,叔正给他联系去延安城当合同工。那段日子,他不安,心腔里老是有只兔子在“扑通扑通”地狂跳。入伍通知书来的那日,叔给他准备好了行装,让他去延安当工人。他看着叔额头上因忙乎而渗出的一层细汗,张了张口啥也没说。叔给他打点好行装,让他到部队去了。叔很遗憾,他伤心地说:“娃,你咋不早说哇。”那一句话让他的心在许久以后都不能安宁,让他脑海里常有种负疚的感觉。叔在他参军后,终于因为劳累过度早逝了,留下了两个孩子。他心中鼓荡着一股愁绪。新兵连的生活让他感到了希望。他吃着在家从未吃过的饭菜,很香甜,穿着崭新的军衣,内心流露出真挚的情感。新兵连结束时,需要一个人到戈壁上去看守营房。他写了十几份决心书才争取到了这个名额。他得知叔死后的一个清晨,他在红柳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不知为什么。

艾三慢慢地和吴晓波说。

吴晓波两眼愣愣地望着远方的天宇。天宇上一颗星、两颗星、三颗星……星星亮极了,它们在纯净的天空中占着应有的位置,无忧无虑。

这时,钢架房那边传来了喊声。

“回来吃饭啰——”

那是巫刚的喊声,喊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形成一股气流,冲过来,他们俩的心同时“突”地一抖。自从艾三到戈壁后,巫刚从来就没做过一次饭。

艾三抬起头。

吴晓波抬起头。

又传来一声喊:“回来吃饭啰——”

6

老班长巫刚躺在一丛骆驼草旁边的小沙丘上晒太阳。骆驼草在深秋的寒风中,渐渐枯黄,但狂风沙吹不走它,沙丘也埋不住它。只要根还在地底存在,到来年的春天它就会萌出新叶,或从沙丘里冒出来,盈盈地向着太阳,坚强蓬勃地生长。

天空中有只黑色的苍鹰在盘旋,雄壮地呼叫。巨鹰的两扇翅膀他极其羡慕,他想,自己要有双那样的翅膀的话,就可以飞掠旷野到远方常年积雪的雪山顶上去寻找那神圣的东西。他毕竟没有苍鹰铁色的羽翅,他只是个普通的战士,他没有什么惊人的本事,现在如此,将来也将是如此。他觉得孤寂,他就躺在沙丘上晒太阳,打发日子,让岁月匆匆地从自己身边流过。他觉得,军人的等待有种悲凄的美,他等待的是什么,他心里知道。

巨鹰俯冲下来,掠至巫刚面前,在他身旁那丛骆驼草上停下来。巨鹰冲巫刚叫了两声。巫刚定下神看巨鹰,巨鹰闪电般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过了一会儿,“扑棱”展翅飞去。巫刚觉得好奇怪,这只苍鹰老在钢架房顶盘旋。

这是只给戈壁滩战士带来吉祥的雄鹰。

他脑海里隐约地浮起一句话:“雄鹰是从红火环里飞出来的。”是谁说的?是以往在这里打靶的一个志愿兵亲口对他说的,那个老志愿兵原来也在这里守过营房。

他在孤寂时就想起红火环。

一次,艾三细声细气地问他:“班长,一年才出来几回的红火环真那么神奇吗?”

巫刚眼前浮现出他在戈壁迷路时的情景,眼神顷刻如春水般鲜活起来,红火环就是那么神奇。红火环巨大无比,红彤彤,亮灿灿,那金光不刺眼,而是异常的柔和,让人感到温暖亲切,让人随时可以触摸到安全感。红火环会照亮暗夜的戈壁,会让戈壁上的一切躁乱停息。红火环能把浑浊的天宇荡涤得干干净净。红火环是太阳的孪生兄弟,但它不愿像太阳那样成天成年地四处炫耀光芒,而是深藏在雪山里。它有正义感,只要戈壁滩的战士有难,它就会发出一种声音,或者亲自出来。“红火环和我们驻守大戈壁的战士有深厚的感情,”老班长说,“有一回……”当他说到这里,吴晓波就冒出一句:“瞎吹!”巫刚就把烟头按在床板脚上狠劲一挤,在床板脚留下一个黑色斑记。床板脚留下的黑色斑记太多了,重叠在一起,犹如岁月一年年一天天重叠在一起那样。

在孤独时他爱躺在戈壁滩松软的沙子上望悠远的天空,天穹里会电影似地显现出往事和家乡亲人的影像。

这时,巫刚也会像艾三那样怀念起部队进来打靶的情景。当打靶的队伍呼啦啦填满低窝铺营房时,他默默地坐在一个小沙丘上,目视他们。只有在那些日子里,戈壁才真正地沸腾起来,让人想起古时将军挥戈在这里征战蛮夷的壮观场面。作为一个常年驻守在靶场的兵,没见过靶场打靶的真实场景,会后悔一辈子。“你见过打炮吗?”如果有人用揄揶的口气不屑地问巫刚,巫刚肯定会轻蔑地盯住对方:“你知道靶场就是战场吗,操!”然后口里滔滔不绝地讲打靶的事儿。每天上午九点来钟,整个炮阵地庄严肃穆,炮手指挥员们各就各位,随时准备炮击。一炮手、二炮手、三炮手、四炮手端坐在炮位上,五炮手、六炮手抱着炮弹随时准备上膛。连长站在本连炮阵地的中央,举着红蓝信号指挥旗,班长站在班指挥位置上神色凝重地虎视着苍蓝的天,不放过一个时机。天上飞过的一只蚊虫,也会被雷达测手紧紧盯住。天空中传来一阵尖利的飞机马达声后,战士们那一颗颗心顷刻就要蹦出来,他们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那飞机,在两千米的高空掠过,飞机尾巴上拖着一个绛色的帆布拖靶,拖靶蓬蓬地展开,活像一只扑腾的苍蝇。团指挥所里,团长注视着紧张的标图员,忽一声大喝:“一连开火!”那火炮炮口吐出一团团火焰,炮弹“呼呼”地向那拖靶窜去,到位,爆炸。拖靶被炸得粉身碎骨,天空中天女散花一样纷纷扬扬落下条条破布。一连的阵地上一片欢呼。打一个拖靶下来多么不容易啊!一个连队一年只要打下一个靶来就立功了。一年三百六十天的刻苦训练就是在这阵显示出好坏差别来了。有的连队,剃了光头回去,只能看着别的连队高兴,自己则丧气垂头。紧接着,飞机又掠过来,二连、三连、四连……相继开火。每个连队都挑选最优秀的炮手上阵,整个戈壁,炮声隆隆。你会联想起抗美援朝战场痛击美国飞机的情景,想到我们的空军高射炮兵在东南沿海击落美蒋飞机的功绩,也会想起炮火纷飞的南疆,这时一股男子汉炽热的血浆无情地冲上头颅。你就会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那种冲动一辈子可没有几次!飞机的马达声,炮弹的轰鸣声,战士的欢呼声,构成一片怒涛汹涌的海洋,炮声振醒了沉睡的大漠,蔚然壮观,气吞山河。有时打靶的对象是航模小飞机,一架架小航模机在空中爆碎的景象,实在令人回味无穷。每打碎一个飞机拖靶或击碎一架航模机,战士们那激动劲,不亚于看到***实验成功、火箭升天的兴奋劲。战士们就是在那些日子大显身手的,能不激动吗?守靶场的巫刚他们盼的不就是这么一阵吗?兵们有的是头一次到大戈壁,头一次打靶,他们的狂热劲不亚于巫刚第一次见到大海。巫刚第一次见到大海是在冬季,他毫不犹豫地脱光衣服,扑进冰冷刺骨的海水里,洗礼了一次。巫刚看着那些一年才来一次的兵们,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走过去,给他们讲红火环的故事。那帮兵有的说:“那年谁谁谁在这里打靶时在一个晚上用照相机摄下了红火环,怪美的。”于是那帮兵就在打靶的日子里期待那个红火环出现。可红火环一年才出来几次,有的看到了,有的遗憾地离去。巫刚就和他们吹牛:“在大戈壁上看红火环,就像在华山顶上看日出那样随便。”当兵们彻底撤出靶场后,他就望着那些朝他笑的兵们,心里恶狠狠地悲伤起来,然后抓起一把沙子扬上天空。有时,团长腆着微胀的肚子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小巫,好好干,有什么困难,就捎信来。”他受宠若惊,不知如何是好。团长走后,他才会回味那拍在他肩膀上的分量。尽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艰辛寂寞只换来二十几天的辉煌,但想起来也有一种满足感。一个人一生能辉煌几次呢?可部队一年一次的辉煌和他巫刚有至关重要的联系。寂寞又算什么呢?这种安慰促使他时刻尽职尽责,但他又觉得世界空寂不公平。想到这里,他心中惆怅如初,心湖漾起秋水般的柔波。

他想了许多美好往事之后,艾三两眼红肿下巴青紫的脸在他眼前闪现出来,他使劲眨了眨眼,那脸越来越大,占据了他眼前的空间,他心里被一个巨大的黑影罩住了。他呼吸急促起来,他破口骂了声,不知骂谁。太阳光懒洋洋地温暖地照在他身上。这是深秋的阳光,要是夏天,这阳光能把沙子烤化,让人受不了。

“你他妈的为什么要揍艾三?”

“胆小鬼,明明知道不是艾三往你裤裆里挤的牙膏,你为什么要揍艾三呢?”

“好的,艾三挖你祖坟了还是日你娘奸你妹子了,你干吗冲艾三撒气呢?”

他心中狂风大作,他知道骂声是从自己心腔里发出的。巫刚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人,两个巫刚拼命地用尖刀捅着对方,两个巫刚都鲜血淋漓。

“我非要揍艾三不可,他知道我踩了吴晓波的照片,是他把这事告诉吴晓波的。”

“揍那小子又怎样了,瞧他那窝囊劲,三脚踢不出个响屁来,该打!”

“……”

复杂的情绪驱使巫刚朝钢架房望去,他发现自己住了多年的小屋还不如城里人的铁皮鸽子屋,简直是堆臭狗屎。

他内心的两股声音合成了一股,后面的那股声音毕竟很微弱,很快被前者吞并了,他有点内疚,越内疚,他就越孤独。

整整两天了,艾三和吴晓波没和他搭话。他们俩在一块有说有笑,这深深刺伤了巫刚的心。当他们说话时,巫刚把耳朵拼命地伸长,凝神敛气地听他们说话的内容,脸上还装出副满不在乎的神态。聪明的吴晓波故意把话压得低低的。吴晓波说的话,艾三那傻蛋听了后窃窃地笑,艾三一笑,青肿的下巴就歪向一边,整个脸无端地扭曲了。巫刚的心里怪难受的。巫刚几次想凑上前,找个话题,吴晓波和艾三就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巫刚没办法。吴晓波要是和艾三联手,非把他揍扁后深埋进沙丘,永世不得翻身不可。他的理智告诉他,靠拢。

阳光变幻着,闪出一串串染血的金泡泡,他联想起童年渴望得到的一串串红气球。怪极了,大自然为什么是变化万千的呢?他坐起来,捡起一颗石子,朝太阳的脸上扔去,石子抛出一条极美的弧形,落到地上,骨碌碌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他叹了口气。

“班长,你就帮我写个报告让司机小刘捎给团长吧,让我复员,行吗?”九月底的一天,他不知挺能吃苦的艾三为什么会提出这个问题。他恶狠狠地训艾三:“怎么,受不了了?才来几天,新兵蛋子,真正的黑毛风的滋味你还没尝过咧!想溜,没那么容易!”后来,艾三拿出一封信,泪流满面地递给他。巫刚才知道,抚养艾三长大成人的叔死了,艾三他叔死后,留下两个孩子和婆姨,日子难过。他才知道,那封信是艾三他叔的婆姨写的。艾三他叔的婆姨只是把他叔的死讯告诉了他,并在信中凄婉地鼓励他在部队要干出个人样来,争取提干,转个志愿兵也行哪!艾三待巫刚看完信,擦干眼泪,口气坚硬地说:“班长,求你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我要回乡去,尽一点自己的责任。我婶她苦,班长!”巫刚就大发慈悲,帮艾三写了三大张信笺的复员报告,捎给团长了。艾三等呀等呀,老兵复员了,他也没等到消息。老班长巫刚骂了声娘,无奈地对艾三说:“没法子,明年再说吧。”艾三知道复员的事泡汤了,更少言寡语了。

巫刚觉得燥热,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沙子。

钢架房顶升起一缕蓝烟。

蓝烟从烟窗口冒出,飘飘袅袅,随风四散开去。

太阳光缩短了巫刚的身影。

7

供给车从远远的地方奔驰过来。

从驾驶室里跳下小刘和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军官。一只小狼狗也从驾驶室里跳下来,机警地竖起耳朵,左嗅右嗅,不时抬起头,“汪汪”吠两声,以示威风。

吴晓波和艾三朝供给车扑过来。

吴晓波拉住小刘的手,问有没有信。信是他的精神支柱。小刘做了个鬼脸,伸出手要烟,吴晓波骂了他一句,掏根烟给他。小刘吞云吐雾了一阵,变戏法般地拿出一封沉甸甸的信,递给他。吴晓波接过信后,才惊诧地发现,那边还有一位女性。他把眼光移过去,然后很艰难地移开,不一会又把眼光移过去,又很艰难地移开。

女军官是一颗太阳,照亮了戈壁。

艾三把车上的物品搬到钢架房,从女军官身边走过时,他把头压得低低的。他不敢正视女人,他长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正视过女人。

小刘向女军官介绍巫刚。女军官大方地伸出白皙如玉的手和巫刚握手。巫刚受宠若惊,他把自己的脏手使劲在裤缝上擦了擦,才伸出手。他仓促地伸出手,一接触到女军官滑腻的手,心一抖,手便一使劲,女军官的手火灼一般从他厚实宽大的手掌中抽出。巫刚那只该死的手不知该往哪里放了,极不自然地和另一只手互搓着,他脸上阵阵发烫。

巫刚把吴晓波和艾三挨个介绍给女军官,女军官矜持地微笑点头。巫刚对他们说,女军官是团部的军医,是特地从团部下来给我们分散小单位的战士巡诊的,今晚住在低窝铺,给我们检查身体。他又吩咐艾三把女军医放在车厢里的被褥和行李搬到营房的一个空房间里。女军医第二天清晨跟小刘的车回团部,靶场是她巡诊的最后一站。

艾三听完巫刚的吩咐,诚恐诚惶地去抱那床被褥,被褥在他的肩膀上,异常吃力的样子。他闻到股奇异的香气,那香气是从被褥里散发出来的,他一阵心惊肉跳,狠声骂了自己一句,不过那刻毒的骂没发出声来。

吴晓波盯住女军医的脸,似乎要从她白嫩的俏俊的脸上挖走什么。

巫刚狠狠瞪了他一眼。

吴晓波也狠狠回敬了巫刚一眼。

他们之间那微妙的动作,女军医没发现。

那条小狼狗跑到吴晓波脚边,老熟人般轻轻地舔吴晓波的裤脚。小狼狗是炮三连的大狼狗生的崽子,炮三连的大狼狗是吴晓波当兵那阵养的,吴晓波走后,狗就由吴晓波的一个好朋友养了。他的好朋友听说,他在戈壁滩上的日子难熬,就很够哥们地捎了条小狗来陪他。

小狼狗对它母亲的主人很热情。吴晓波兴奋得直想流泪。

巫刚不知吴晓波为什么对小狼狗那么感兴趣,他看吴晓波把小狼狗抱起来,小狼狗竟然一丝反抗也没有,还和他亲昵,如久别的情人,吴晓波差点儿没有把嘴唇凑近狗嘴,和它接吻。

巫刚觉得女军医似曾相识,他把自己见过的所有女性放在眼前审视了一遍,也没找到那相似的脸庞。

晚上,女军医和他们共进晚餐后,挨个给他们仁检查身体。

第一位是老班长巫刚。

因为下午握手一事,巫刚不太好意思。女军医问他一句,他答一句。后来,女军医干脆让他自己说,平常哪儿不舒服,什么症状,什么时候发作。他眨巴着那双鬼眼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两眼偶尔掠过她的脸庞,便触电般慌乱避开。其实他没什么病,可有件事他不好意思开口,但最后鼓足勇气,还是说了,他吞吞吐吐脸红脖子粗地说,他的**上长着一个绿豆大的疙瘩,痒痒的,解大便时痛,有脓血流出,坐着就想拉屎,站着觉得肛门往下沉。女军医认真地听,并在巡诊本上迅速地记着什么东西。

她记完,把笔一放,站起来,让巫刚脱裤子。

脱裤子,巫刚傻眼了。要是平常,他巫刚无聊透顶,脱光身子在戈壁上狂奔十里地,撒野十里地,都无所谓。可眼前不同。他说,他从来没在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女人面前脱过裤子,这简直对他是奇耻大辱。

快,别磨蹭,转过身去,把裤子脱了。她的话严肃而认真,没半点儿玩笑的成分。他期期艾艾地转过身,把裤子退下。一股冷气从屁股蛋上流过,流进他心底,他一阵哆嗦,牙关打战。

她让他把屁股翘起来,对着灯光。他照办了。她用一个镊子扒开他的**,看了看说,那是痔疮,不要紧,注射一针就行了。接着,她用戴着肉色软橡皮手套的手,拿出注射器,接上寒光闪闪的针头,把一个小玻璃瓶取开,吸上药水,给他屁股眼上的痔疮注射了一针。随着针筒的慢慢推进,巫刚越发的颤抖,他咬紧牙关。她的手温暖地在他**周围揉动,他感到,一种特殊的感觉代替了痛苦,直到女军医说完毕,他才从那烟雾缭绕的境界里回来。他当兵几年,没出过几回戈壁,也没见过几回女人,以往的巡诊者都是大大咧咧趾高气扬的年轻男同胞,他们来了,稍微问问,就溜之大吉了。谁愿意来呢?打完针,巫刚坐在一旁,心神不宁地吸烟。

接着是吴晓波。

吴晓波泰然自若地坐在女军医的面前,足足比女军医高出一个头。他看女军医时,有点居高临下的气势。他双目凝视着女军医,女军医看他时仰着头。吴晓波直直地凝视女军医那阵,巫刚莫测地盯着他。

女军医问他哪地方不舒服,往常得过什么病,他都说没有,没有,没有。女军医发现他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强行爬行,毫不顾忌。她微微笑笑:“你气色不错,没什么可检查的,你让艾三来。”

吴晓波没吭声,他还是凝神看着女军医,女军医也看着他的眸子,她觉察到,他眼里蒙着一层雾状的湿润的东西,她不知道眼前的这位小老弟在思索什么,但凭着她的处世经验,她猜测他心中肯定埋藏着一个秘密,那秘密让他痛苦万分,那痛苦不易显露。

她的长睫毛颤了颤。

他看到她的睫毛颤了颤,像是从云端落回到了地面,他缓过神,说了声对不起,就离远了她。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嘴角自然地流露出微笑。这微笑有股定力,吴晓波感悟到点什么。门外的小狼狗冲天吠了几声。

最后一位是艾三。

艾三坐在女军医面前,就像是刚被拉进屠宰场的绵羊。他惊恐地望着自己搓来搓去的手掌,略一抬头,接触到女军医被棉袄紧裹但不失丰满的胸脯子。他快晕了,眼冒金星,是不是缺氧了,他的脑海里尽是小时候端着大碗喝的苞谷糊糊。

女军医柔软甜滋的声音在他胸腔里一阵阵激荡,他不安,害怕,又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他在戈壁滩领略的都是枯燥的空气、狂乱的风沙,以及冷落的星光,女军医母亲般的问寒问暖,能不令他的心灵震颤吗?

他解开棉衣扣子,女军医把听诊器放在艾三的胸口,口里说,“吸气——吐气——”。后来就简化为“吸——吐——”,“吸——吐——”。艾三极其听话,那听诊器被他狂跳的心烘热后才离开。女军医说,没问题,他像听话的孩子一样扣好衣扣,低头回到自己的铺位。

女军医检查完他们的身体,司机小刘已经在钢架房里临时支起的床板上死猪一般熟睡过去了。

他们把女军医送到靠近钢架房边的腾好的一间屋里就寝。

班长巫刚郑重决定,让吴晓波和艾三一起为女军医站岗。起初,巫刚想让吴晓波一个人站的,但他转念想到吴晓波对女军医神神道道的目光和小刘刚送吴晓波来时的那段悄悄话后,不禁皱了皱眉头。那晚,巫刚没睡好,他起来查了几次岗。那晚天寒地冻,天在降霜,风从骨子里穿进去,又从骨子里透出来。戈壁如一个巨大的冰箱,他们在冰箱里为女军医忠诚守夜。

隔日,女军医早早起来,发现他们为她站岗,眼中闪出湿润的光泽。她看吴晓波还在用昨日那种眼光注视她,她捉摸不透。

女军医问:“厕所在哪?”

艾三笑了笑:“厕所,我们这里没厕所,在沙丘上挖个坑,解决完后,用沙土埋上,就行!”

吴晓波点头表示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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