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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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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哥认识夜郎的那一个秋天,再生人来到了西京。

再生人的胸前挂着钥匙,黄灿灿的一把铜的钥匙——挂钥匙的只有迷家的孩子——端直地往竹笆街七号,去开戚老太太的门上锁。锁是暗锁,左一拧右一拧启不开,再生人就呐喊了,阿惠,阿惠。戚老太太的乳名叫阿惠,街坊邻居都不知道的。戚老太太从里边把门打开,当下就怵住,正编织的竹门帘子将一头线绳往架子钩上挂,没挂住,稀里哗啦掉下来。我是□□,你上一世的男人呀,阿惠!一日夫妻百日恩的,一直想来见见的,就来了,这钥匙怎么就开不开锁了?!再生人怀里还抱着一架古琴的,是弹《阳关三叠》那类琴,“叮咚”地拨了一下,就嘿嘿地笑,说这条街没大变化嘛。过去家家以竹编过活,现在还是,他那时编门帘、编筛箩、编扇子、编床席,十二层的小蒸笼不点灯搭火也能摸黑编的。再生人看见了柜下放着的一个蛐蛐罐儿,热爱的样子,一口气将罐儿口上的蜘蛛网吹开了,开始说许多当年做夫做妇的隐私。譬如戚老太太怎样是粮庄吴掌柜三姨太的丫鬟,脸黄蜡蜡的,却一头好头发,八月十八的清早他去买粮,她是蹲在马路边的石条上,呱啦呱啦用竹刷子刷便桶,刷完了,揭底一倒,浮着泡沫的脏水随石板街石往下流,水头子正好湿了他的鞋。他穿的是白底起跟皂面靴的,跺着脚,才要骂,阿惠仰头先吐舌头,又忙赔了他一个笑。这笑软软和和的,这就是缘分,从此他就爱上了她。譬如,腊月二十三,夜里没月亮的,两个人在城墙下幽会,靠的是龙爪槐树,树哗哗地抖,抖一地的碎片叶子。心急也没顾着近旁的草里还有人坐着,悄没声地扔了半块砖头过来,砖头砸着他的肩,他不疼的,是阿惠的脸上有了黏糊糊的东西,闻了闻叫起来,才知道他流血了。再生人还说,阿惠呀,你真的忘了吗?你背上那个肉瘊子,是我二月二在城隍庙里求的彩花线,回来勒住了脱落的。后院那堵矮墙还在不在?你每次梳头梳下的头发绕成一团塞在墙缝,我的一颗槽牙也塞在墙缝。——戚老太太不等他说完,就哭出了声。□□!□□!真的是你,你挨刀子的又活人了?!哭了一场,做了饭吃,还要收他在家住。

这本是一段传奇,小小的竹笆街立刻传开,新闻又很快蔓延全城。宽哥在酒店里和夜郎吃酒,吃热了,将这事说出来。夜郎冷笑了一下,歪起头听店堂里的琵琶声。雇用的琵琶女弹得并不好听,夜郎就来了作曲的兴趣。作曲应该是坐在钢琴边上的,狮子般的长发披半个脑袋,俯了,仰了,一张口唱眼睛就要闭上。然而这里是一堆碎纸片上写了1234567,掬起来撒在桌上,要以顺序记录着为曲谱……宽哥提了提警服的领口,摇着头,看不惯那一张刮刀长脸上的冷笑。这冷笑透着一股傲僻,傲僻之人执一不化,刚愎自用,哪里能合了世道人心?宽哥低了头去吸吮洒在桌面上的酒,吸吮得吱吱响,也莫名其妙了自己怎么就亲热他,认作朋友?莫非自己生来就有扶植他的义务吗?再吸吮了一口,鼻子里长长出气,吹飞了那一堆纸。不怕他蛮脸做怒,偏要治他,偏要证明自己没有诓言谎语,拉了夜郎往竹笆街七号去见戚老太太。两人到了竹笆街,七号门首上却吊着一柄白纸伞——戚老太太已经过世了。

夜郎至此也感叹了一声,顿时酒劲攻心,干呕一阵,吐出一堆污秽来。这当儿,街南头的丁字路上一片喧哗,黑压压一堆人拥在那里,有锐声惊叫:“这是要自焚了?!”便见人群忽地一退,又忽地一进,如六月的麦浪,半空里果然“嘭嘭”地腾一个火蘑菇,有筛筐般大的,围观者啊地散开,散开了又不逃去,彼此叫嚷。宽哥说:“出事了!”碎步跑去。待夜郎赶近,宽哥已喝开人群,冲进一家饸饹店,提了一桶泔水泼。没想水也如油一般,轰起一个更大的焰团,且焰团粉红,极其透亮,外边包一层蓝光,有人在里边端坐着,看上去如一个琥珀。都在叫:“快救人,快救人!”却再没人敢前去。夜郎忙问谁自焚了,还未看清自焚人的形状,宽哥就骂骂咧咧地让他快去拨火警电话。一条街上,偏偏都是小本买卖人家,没个电话,夜郎疾步到了另一条街去拨,又在街口立等了四十分钟,引消防车过来,自焚人已焦缩为一截黑灰。消防警察没有再浪费灭火的喷料,数百人目睹了烈焰自熄,水泥马路上只留下一个黑色的人形。

自焚的就是再生人。原来戚老太太善心念旧,留下再生人在家吃饭,那一顿饭是新上市的槐花拌了面粉做就的焖饭,戚老太太又用竹竿在后院的香椿树上夹下一些嫩香椿芽儿来做小菜。槐花是蜂吃的东西,拌了面蒸出来如银团玉块,这样的饭菜以前西京城里人家常吃,而今已属罕物。戚老太太那日做得特别多,又等着孩子们都回了家来,饭桌上也能叫一声爹的。但是,孩子们却不,当下把碗摔了。孩子们都比再生人大的,小的也大出十一岁,他们虽然觉得蹊跷,却学习过唯物论,不迷信,更是觉得在街面上都是吆三喝五的角儿,太难看人,不肯认爹,并且推出门去,扬言要到公安局报案的。戚老太太臊得老脸没处搁,流着泪到后院去,于香椿树上上了吊。戚老太太一死,再生人抱了琴在街上逢人就诉苦,诉一阵,操一阵琴,声泪俱下,挨过三天,死过了的人又再一回自焚死了。再生人的骨骸在马路上,用扫帚扫不起,又是宽哥拿添煤的铲子去铲,铲了许久铲不净,粘胶得像涂了层沥青。但宽哥收获的却是在骨骸里捡着了那枚钥匙。

宽哥并不喜欢这枚钥匙,遗憾那古琴的毁灭,也遗憾那时太是紧张,没能逮听住再生人自焚时弹的琴曲,只记得那尾音,标出节奏,恰恰是诗词的格律: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偏巧那天夜郎是骑了自行车的,去给消防警察打电话,回来被人偷了铃盖,一腔怨恨,在存车处瞧瞧四下无人,也索性拧下旁边自行车的铃盖装在自己车上。这阵听了宽哥说话,问平平仄仄的是什么意思,宽哥也说不出来。夜郎就拿了那枚钥匙去开许多的锁,开不开,于是想,在西京城里,人都是有两件必有的东西,一个是自行车铃,一个是钥匙。铃就是自己的声音,丢了铃就是丢了声;铃盖是常常被人偷的,我的丢了,我就拧下你的铃盖,你没有铃盖了,你又拧下他的铃盖,城里见天有人嚷道丢失铃盖,其实全城只是丢失了一个铃盖吧?而钥匙,却是只打开一把锁的,打开了,就是自己的家,不属于自己的,怎么又能打开呢?打开了也只能是小偷。——这枚钥匙,肯定有这枚钥匙的一把锁的,再生人却寻不着了。夜郎玩弄着钥匙,咕哝了一会儿,没有丢弃,拴在自己的一个链环上了。链环上拴着的还有一枚镀了银的小耳勺,每当在人稠广众间,掏出耳勺来挖耳屎,便把钥匙亮出来,要长长短短地说一段再生人的故事。

再生人死后,竹笆街筑起了一座宾馆,因为正好在自焚的地方,又要取名吉利,就叫作“平仄堡”——一段残酷的悲剧衍变成了美丽的音乐境界。西京城里的高级宾馆很多,城西南方位里“平仄堡”还是第一座,建筑师别出心裁,将楼盖成仲尼琴形,远看起起伏伏,入进去却拐弯抹角,而沿正门的两侧一字儿排列了五对大青石狮子。常见的狮子是一种憨,卷毛头,蛤蟆的嘴,玩一个绣球要做女儿择婿状,这狮子却前腿直立,两目对天,看着就觉得那眼睛要红了。这工程是一家装潢公司承接了,由陕北的绥德雇请工匠打凿的;夜郎就打杂在这公司,具体负责去押运和回来安建,先后就在宾馆包住了一间小屋。

那时节,社会上的会议繁多,平仄堡的生意非常的兴隆,见天呼啦啦一群人在餐厅吃包席,夜郎则不动声色也去坐了吃喝。一个会议结束了,一个会议又开,夜郎竟吃了二十余天白饭。餐厅服务员就奇怪了,问一个人:“那是个什么领导吗?”那人说:“怎么着?”服务员说:“开什么会他都参加的?!”夜郎听了,当下起身要走,那人却说:“当然啰,你瞧他那披挂!”夜郎的披挂并不好,但夜郎长面修身,仍得意自己的可久可大之相,就口吐了烟圈,放满一世界烟雾,然后去牙签瓶里抽一支牙签,随手又拿了那一盒精致火柴在兜里捏了,走出餐厅,孤单而高傲地仰着干净的头。刚一进电梯,那人就跑进来,当怀戳了一拳说道:“你算是狗屁领导?!倒会钻这等空子!可你不说谢我,说走就走了?——你知道我是谁?”夜郎忙拱手抱拳,说:“我是你的戏迷!”那人说:“你甭诓我,南丁山是南丁山的最大戏迷!”于是,夜郎和南丁山从此认识。南丁山是秦腔名丑,往日的光景里长衫水袖地演了丑旦,两片红胭脂夹住个琼瑶鼻,兰花指扭过来,扭过去……然而现在的天上,红太阳已不再是毛泽东,星星只有了三种,一种是影星,一种是球星,一种是歌星;大小的歌星,是西京本土的或外地来西京的,都在体育馆里演出,唱秦腔的已无人看戏,南丁山只好做个小穴头,逢着宾馆有会,办个清唱的节目——为着挣个小钱,也为着过瘾。两人是带膻的羊,着了气味就认了同类,一来二往熟忒起来,南丁山就替夜郎抱打不平,说夜郎的相貌气质完全是将军的材料,如今却沦落成一个马崽。夜郎也就去捏捏他那只有稀稀几根黄须的嘴唇,笑他长一个虚胖胖的妇人脸是不是个同性恋者?南丁山就说他小时让道士算过命的,原本要做大官的,可祖坟选的不是真穴,这辈子只有在戏台上演官人或官人娘子了。

南丁山还有着一个本事,能撇两笔兰草,结识了一帮书家画家,与市府的秘书长祝一鹤也拉扯上了关系。一日里北京有要人到了西京,祝一鹤又让南丁山召集书画家在平仄堡作赠礼书画,南丁山也画了一株兰,众人叫好,说该题上“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南丁山却写着“居在深山人不识,西京市上贱如草”。祝一鹤笑道:“你是名演员,市宝一样地待你,还哭什么屈?!”南丁山有意荐夜郎,便说:“我算什么角色,我为我这兄弟鸣不平的!”当下介绍了夜郎,如此这般地说了一堆能耐。也活该夜郎出头,祝一鹤询问了许多事,夜郎不卑不亢,对应自如,祝一鹤即刻爱惜起来,送了名片,又给了电话号码,欢迎去他家做客。事后,夜郎果然去祝家数次,送去了特意从绥德买来的一对小石狮子,乐得祝一鹤也说:“政府里那么多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可就是合不来。怎么回事嘛,一见你倒喜欢上了!”如此往来,祝一鹤把夜郎介绍到市图书馆,作为招聘人员使用,图书馆长宫长兴也当面拍了腔子,说招聘按惯例要使用一年,这全是为了遮人耳目,半年之后就保证作为正式职工接收,便安排夜郎做他的助理:收文件,写材料,负责外事接待。夜郎没想浪迹数年,有此落脚,自然视祝一鹤为知遇之人;祝一鹤年过半百,孑身一人过活,少不得常去照应,跑些小脚路。在平仄堡安建完石狮,又联系了在宾馆发廊打工的颜铭,每日去祝家做钟点保姆,连南丁山也不无嫉妒地戏谑他和颜铭是祝家的金童玉女。

平仄堡门口的石狮安装了两月,见天有人来瞧稀奇景。居住在竹笆街丁字路口的居民却生了怪事,先是几乎各家有人夜梦狮子咬人,再是接二连三地有人死去,都是患了心肌梗死,便传出是宾馆门口的狮子对着这些人家,风水太硬的缘故。于是就在门首悬挂镜子,又是夜里用红线绳缚住石狮。但人还是在死,居民便联合了去宾馆闹事,宾馆只好搬移了石狮,又被迫请秦腔剧院来演鬼戏。演过一场《白神》,南丁山饰的那个无常。演毕了,遂生出念头:秦腔里有演《目连救母》戏文的传统,那是集阴间和阳间、现实和历史、演员和观众、台上和台下混合一体的演出,已经几十年不演了。如今不该说的都敢说了,不该穿的都敢穿了,不该干的都敢干了,且人一发财,是不怕狼不怕虎的,人却只怕了人。人怕人,人也怕鬼,若演起目连戏系列必是有市场的。再者,演员可以当一回他们的表演艺术家了,又能赚钱,十倍百倍地强过走穴来清唱的。就停薪留职,组织戏班,一方面着人四方收觅戏本,整理改编,一方面讨问好角。光问好角还不够,跑过龙套的、管过行头的、管过水锅的都问。风风火火地要成气候,夜郎即推荐宽哥来班上吹埙,宽哥不肯,自己倒过去滥竽充数。

夜郎在图书馆领了一份工资,在戏班领一份工资,人就显得神气,仰头从街上走过,手总放在兜里,捏一根火柴。又与颜铭日渐亲近,没了规矩,遂一日说出:“你肯不肯嫁我?”颜铭也涎了脸,反问了:“你肯不肯娶我?”虽是戏谑,自此颜铭却更多收拾,节衣缩食地购置化妆用品,一早一晚,将一粒维生素e服了,再挤破一粒涂擦在脸颊。一日又去见她,颜铭切了黄瓜片儿在脸上敷,夜郎进去悄悄地说:“你没去楼下那电线杆上看招领启事吗?”颜铭侧着贴了黄瓜的脸,不敢动,问:“什么启事?”夜郎说:“有人拾了一张脸皮,你不去领吗?”颜铭举手就打,打过了,却说:“女人活的就是一张脸嘛!”夜郎就生出恶作剧来,说:“你有一张好脸,我却不敢娶你的。”颜铭问:“这是啥意思?”夜郎说:“我不能害你。”暗自在裤裆里将尘根后夹起来,竟大了胆拉颜铭的手去那里摸。颜铭顿时脸耳炭红,半推半就去摸了,果然一片平坦,再问怎么回事,夜郎说他自小就是残疾,颜铭当下背削肩蹇,如雨中鸡,默坐在客厅勾头落泪。夜郎只觉得好笑,偏不说破,日后却不敢了无度胡闹。看那颜铭,虽未恼怒疏远,也未有过分亲昵,但觉得这般也好,待将来有了正式工作,出人头地,再言好事,日子就一日一日平静而整齐地过去。

不想,西京城领导层里闹起矛盾——领导层有矛盾是所有地方所有单位的普遍规律——西京城的书记和市长却僵得难以调和,上溯省里,乃至北京,下涉各局部门,派系分明,告状迭起,已不能坐一条板凳上论政了。人事几经周折,市长就调离西京。市长一走,树倒猢狲散,祝一鹤便被撤职,分配去边远郊县任职。祝一鹤原是师范专科学校的讲师,弃教从政,今知失了依靠,遭受贬斥,政途渺茫,就辞职欲回旧校,要求评个教授职称。但因数年不执教鞭,又是墙倒众人推,职称数次评定不上,便突发了脑出血,五日昏迷不醒。祝一鹤没有亲戚,夜郎和颜铭去守了五天五夜,只说人已无救,夜郎一怒之下,写了一联贴于病房门框,成心要给在位的人示威的。

对联是:

学问能强国黄泉君眼可闭

职称堪杀士红尘吾意难平

人还未死,却有悼联,新任市长就不满了,着人撕去了,联语却不胫而走,一时哗然。新市长以安慰为名,令职称评委会重新评定,教授的名衔是通过了,祝一鹤果真第七日清醒过来,但从此失聪亡音,他背床板,床板背他,纯粹将肚腹做了好吃好喝的坟墓,一个人身的厕所。

祝一鹤一瘫,夜郎即被图书馆解雇,宫长兴懒得再见夜郎,只派通讯员捎口信给颜铭,让颜铭转告夜郎不要再去上班了事。夜郎得知消息,“啊呜”一声,慌得颜铭千声万语地安慰,夜郎半日不语,将一颗牙咯咯吱吱地咬碎,连痰带血地吐出来,就去了戏班再不在外露面。六月初六日,戏班组建完成,即于是日准备了香烛,三牲福礼、果品……同拜菩萨,宣布行当角色。那小花脸先拜,大花脸再拜,后是老生、小生、青衣、老旦、小旦,立下盟誓,务要亲同手足,同舟共济,苦学苦练,将戏排好。最后分享三牲福礼,同吃面条。夜郎却是不吃肉的,南丁山说道:“你不吃肉?从小就不吃肉?瞧你这形状,是该吃生肉的家伙,可你偏就不吃肉?!”夜郎说:“我吃面条就好,绵长不绝嘛。”一窝丝地在嘴里不咬了下咽。南丁山说:“有人活的,也就有鬼活的,你跟着哥哥,只要有戏演,就少不了你夜郎吃的饭!”夜郎口里应着,到底年轻脸嫩,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原是堆上来的一层笑,这时候就僵扯着,使一张长脸越发地长吊。

一日,南丁山的师父,那个鸡皮鹤首的丑老脚,替了鼓板师,拿出总纲,让各行当分抄单角脚本,限定了在三日内抄完,自个儿又去着人做行头、纸扎,市政府却通知他去平仄堡吃宴席。丑老脚纳闷:我这下九流的人物,哪里受得了市政府吃请?将一身衣裤熨得平整,又着了一双黑平绒休闲软鞋,去了才得知是台湾来了一位巨商在西京投资,市政府设宴款待,特召了一些各界名家来作陪的。等得那台商到了餐厅,他不看则已,看了脸面顿时变色,故意做出个喷嚏出来,唾沫鼻涕喷了一桌,退出来就回家了。原来三十多年前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同此人一道保家卫国去朝鲜作战,一次战斗中被俘,在战俘营里他们预谋着逃跑,此人中途告密,逃跑计划只得提前,结果仅仅逃出三人。但千辛万苦地逃回来,竟被审查得没完没了,只好窝在剧院里演个丑角,学打鼓板,而此人则去了台湾,现在却是座上宾的设宴招待了。丑老脚一口气咽不下,人就病倒了,一病竟又不能起,戏班人都很焦急,推迟了排演鬼戏,吆喝着去给丑老脚冲喜。

小小的四合庭院,围了两张方桌吹打唱吟,挨过三个时辰,后边屋里喊:“人不行了!”鼓乐停止,人都往后跑去。夜郎那日学着敲板,竹棍儿总敲不准那一点空猪皮,被众人谑笑了,以敲碗替代铃铛;当下也跑去看了。丑老脚腹胀如鼓,吐了半盆鲜血。南丁山急催夜郎去通知师叔。师叔也是丑角,正在对面街上坐饭馆,师兄师弟二人一生爱吃羊肉泡馍,每日一顿去饭馆,把掰好的馍蛋送锅上煮了,又买了新馍来掰,煮馍端来,新馍掰完,吃毕带回,赶明日再来送上馍蛋又掰新的馍。夜郎说了情况,师叔已等不及煮馍做好,当下用纱布包了新掰的馍蛋过来,一条腿跪于床下,拱了拳,高声说:“哥吔,真的吃不动啦?!”师父要摇头,已摇不动,头从枕头这边翻到枕头那边。师叔再说:“喝不动啦?!”师父的头从枕头那边又翻过枕头这边。师叔又说:“也□不动啦?!”师父头不翻了,挣挣巴巴伸了手,也在下巴下拱个拳。那么难看地一笑,眼球就翻上去死了。一时人哭,师叔把那包馍蛋放在师父的脖下,招呼人分头发丧,办理后事,戏班不再吟唱《小宴》,一声儿的唢呐吹打开了《逼霸》。

到了晚上,灵堂设起,两把纸伞挂在院门脑上,十二丈的白缦黑纱在院空拉扯了三道,戏班全体人员都戴孝磕头,上香,奠酒,哽哽咽咽地在当院烧化纸钱——要开鬼路了。夜郎没有见过这阵势,也不懂开鬼路的曲牌,只屈了腿用柳树棍翻动烧纸,南丁山诸人各持了锣鼓,一面敲打,一面绕了灵堂转,一面就唱了起来:

锵哩哐,锵哩哐,哐,哐。人活在世上算什么?

说一声死了就死了,亲戚朋友都不知道。

锵哩哐,锵哩哐,哐,哐。亲戚朋友知道了,亡人已过奈何桥。

奈何桥三寸来宽万丈的高,中间抹着花油胶。

大风吹来摇摇摆,小风吹来摆摆摇。

有福的亡人桥上过,无福的亡人打下桥。

锵哩哐,锵哩哐,哐,哐。亡人过了奈何桥,阴间阳间路两条。

锵哩哐,锵哩哐,哐,哐。日子过得这么的好,你为什么死得这样早?!

夜郎“扑哧”笑了一下,怕人发觉,忙低头将柳棍在纸灰上一戳,没想火“嘭”地腾上来,红红的纸灰落了一身一头,烧没烧着,却把眼窝迷了。这当儿,院门口有人一透一透,一粒小石子就打着了坐在条凳上的康炳,康炳回头看看,两人打一阵手语,康炳就过来小声对夜郎说:“人找哩。”夜郎说:“谁个?”康炳说:“这么晚了还能是谁?”夜郎抬头看了,颜铭半个脸在门缝处,正冲他笑。低头说道:“可不敢胡说,人家是正经主儿。”出来拉颜铭走到门外灯影处。原来颜铭租居的房子就在对面街上,白日里请了气功师为祝一鹤治病,天黑了招待人家在前边素菜店里吃饭,听得戏班在这里开鬼路,气功师提出要见见夜郎,颜铭就来了。夜郎问:“效果怎么样?”颜铭说:“气功师发功,总问祝老有感觉没,祝老口不能说,只摇头,我看也是不行的。”夜郎说:“敢情是个混混客?大医院都治不了,气功有什么用?你总不听我的!”颜铭说:“气功是老传统的,他说包给他了,病多重的人他都治好了的。”夜郎说:“西医推,中医吹,老传统的那些门道,秉性里没有不吹大话!”——啪!在脸上打了一下,手往光亮处展展,上边一个稀烂的蚊子,用指头弹了。颜铭就说:“不管怎样,人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还是去打个照面的好。”夜郎不去。颜铭说:“你硬是不去,那也罢了……还有个事不知该不该对你说——你要生气,我就不说了。”夜郎说:“已经是死猪了还怕烫水?”颜铭说:“宫长兴着人送来十元钱,说是你未领的午餐补助费……这不是要恶心人吗?你不会生气吧?”夜郎说:“我肚子疼。”颜铭立即紧张了,说:“都怪我多了嘴!哪儿疼的?你嘘嘘气,夜郎,嘘嘘气或许就好了。”慌手慌脚地竟来给他揉。夜郎也不推辞,甚至还挺了挺肚子,那只手就匀着在肚上揉,三揉两不揉的,就碰着了一根硬东西,吓了一跳,说:“你有的?!”夜郎笑着,小声说:“我也只有它啦!”颜铭举了拳头就在夜郎的胸上捶,说:“你坏蛋!你骗子!你真会骗我!”用手去打了一下,低低骂句“流氓”,却说:“你不生气我好高兴的……你倒有这兴劲儿?”夜郎说:“你不是要让我高兴吗?”颜铭说:“你要高兴,你是要高兴的!”夜郎一下子将她搂起来,唇咬开了唇,两人都静下来,鼻孔和鼻孔出着粗气。“嘭”的一声,院墙里腾起一团火来,一定是谁用柳棍戳翻一下焚烧的纸,灿烂的礼花般的灰屑从墙里飞飘过来,颜铭急把身子躲在夜郎腋下,但灰屑落下来再无光亮,颜铭睁着惊恐的眼,浑身打了一个哆嗦。开路歌唱完了,一段一段的孝歌在鼓乐中又唱,夜郎说:“别怕,没什么可怕的。”的确没什么可怕的,颜铭说:“你去吧,你快去吧……你要真需要我,戏班的事完了,你到我那儿去……我得到饭店呀。”说毕,一边理着头发,一边就匆匆走了。

夜郎仰头看了一会儿夜,回到院中,孝歌还在唱着,他们已经不是在为亡人而悲哀放声,幽而深地吟唱似乎心身坠入了艺术的境界,一边绕着圈子整齐地踏了节奏,脸面生动,唱得有板有眼,委婉幽美。敲碗的差事康炳在那里替了,歪头给他一个很奇怪的笑,夜郎心虚,掉过眼去,将那颜铭给他的十元钱卷了烟卷,到屋里灵桌上的蜡烛上对火。丑老脚静静地仰睡在桌后灵床上,遮在头上的一张麻纸不知怎么揭开了半边,露着似笑的青脸,半合半张的嘴里含着一枚铜钱。亡人就在眼前,死却离夜郎那么遥远,想着刚才的细节,瞬间里却觉得迷失了,迷失了时间,也迷失了所在。夜郎,夜郎。康炳把青瓷碗和竹棍儿往他怀里塞,他接住了,机械地也加入了唱孝歌的队列,而叼着的十元钱烟卷呛得他流下了泪。

没完没了的孝歌从盘古一路唱下来,数尽了明君圣主的功德和奸雄盗首的罪孽,丑老脚的家属做好了一大锅的羊腥汤面片,才唱到了弯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汗。满院里人蹲着立着都在吃饭,夜郎趁机出来,过了马路,匆匆往颜铭住处走来。发廊的两个妹子合租了一间小屋,恰恰是那一位今日回了娘家,颜铭新换了一袭玉色团花软旗袍,却在一个电炉上面煎鱼哩。夜郎站在那一挂竹帘前,痴痴地看了一会儿美而妙的身形,默不作声地包起了那一张废报纸上剖宰的鱼翅鱼鳞,去撂到垃圾堆,又到街口的小店里买了一瓶酒来。

坐在了床沿上,一边吃酒,一边嘬鱼,两人都有些神情醺醺。颜铭用筷子夹了鱼眼珠,能补脑明目的,白而圆的一颗,要夜郎吃,夜郎没有用碟子接,凑过嘴来,吃下了鱼目,人目却波水汪汪。倏忽,一只手将颜铭的腰一拨,腰却如安了轴儿一般,上半身子就侧过来。一时手脚都乱了,颜铭还要说:“别,别……”一个舌头能说的,有两个舌头在一起了,唔哇得什么也说不清,筷子还在手里拿着,后来就压在了身下边,有一根便折断了。夜郎咬着舌根,迫不及待地解旗袍纽门,老式的纽门解不开,一枚已扯坏。颜铭站起来自己脱,脖脸通红,便说:“不许看,不许看嘛!”夜郎低了头,但立即仄眼瞧见了那么颀长的身子,他从未见过这般好的身架儿,立即有了见着林中如鹿的小兽的感觉,牙齿就又咬了舌根,汪出满口的水来,颜铭却“咯噔”扯了电灯开关绳儿。

黑暗里,夜郎已经钻进了被单,颜铭还在屋角处用水洗涤,消消停停好大一会儿,才一靠近床,夜郎就拉了过去。夜郎竭尽其能,已不顾了一切,颜铭却“嘘”了一声,两人都静下来,并没有听到什么响动,扑棱的一声是屋后窗外的银杏树上,栖着了一只雀。夜郎说:“我不管的,地震了我也不管!”就又手脚忙乱开来,嘴里还要再说什么,颜铭忙把枕巾拉下来垫在身下,一只手就捂了夜郎的口。夜郎去把那捂口的手指噙住了,欢乐异常。他意识里他也是一只小雀了,小雀欢乐的是有了新筑的巢,小雀钻进巢去,又探出巢来,钻进去,探出来,进去,出来,进出进出。床就如酒席上击鼓传花喝酒一般地响,鼓点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突然地停住了,床声安静了。那小雀是钻进了巢里再不出来,是小雀屙在了巢里了吗?颜铭先是怎么也放不开,心里紧张,不停地挣扎着身子,拿手在下边探着,她叫喊着疼痛。在夜郎停下来要开灯看时,她却又搂紧了夜郎,开始了昏昏迷迷的哼唧。直等到夜郎滚在一旁大声地喘气,那结实的身体一下子软得如了蛋柿。她轻轻地替他拉盖了被单,说:“你好好睡吧。”自己起来将身下的枕巾取出来,窸窸窣窣地放到床下去,重新睡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只想到世事的奇妙:两个人的世界说大是那么样的大,说小,又是这么的小,小到了如一枚杏?

五更时分,夜郎被颜铭捂住了口鼻而憋醒过来,才知道了自己的鼾声太大。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一个人竟能如此坦然,使颜铭又爱又恨。她告诉他,她失眠啦,从不熟悉守候的人却呆呆地守候了一个男人,这守候怕要从此开始,而家的概念也就是一个人在守候着一个人吗?夜郎迷迷瞪瞪地只是笑着,伸了四肢在床上打挺,把骨骨节节中的乏困逼出来,他不愿意去想丑老脚家的丧事如何,瞧着桌面上那一条骨翅完整的鱼说:“我就是那条鱼了!”颜铭说:“那我哩,那我哩?”羞嗔着用枕巾捂了他的口,坐到镜前涂搽脸油,抹粉底,匀胭脂,描眉修口——女人把脸当作了画布,什么颜料都用上去了。妆好了,回过头来,问:“好看不?”夜郎说:“城里开了化妆品店,街上就流行丑女人了!”

颜铭说:“我是不敢素面朝天的。女人嘛,是要哄的,别人都说我长得像外国人,你却没说过一句好听的话。”夜郎说:“哪用得着别人哄,化妆还不是女人自己哄自己?说你像外国人,谁说的?”颜铭说:“蓝梦时装表演团的老板说的。我原本想到时候再告诉你,让你吃一惊的,可我哪里又能守住秘密!你听不?”夜郎说:“莫非你要当模特了?!”颜铭说:“你知道啦?阿蝉告诉你啦?阿蝉嘴长,叮咛不让说的偏就说了!”夜郎说:“什么阿蝉?”颜铭说:“那老板到发廊吹头,他就看上我啦,问我去不去蓝梦?我当然想去的!他就让我先到模特训练班去学习,我已经去学了一个礼拜了!”夜郎真的高兴了,说:“我思谋着你是当模特的坯子,真的就要当模特了?!你走走,让我瞧瞧!”颜铭果真走了几下台步,喜得夜郎从床上下来又要搂抱,颜铭按他在床上,说:“你乖乖睡好,不要起得早了让外人撞着,九点十点了起来谁也不注意的。我得去训练班了,祝老那里有阿蝉,是我从劳务市场雇的,你得空去看看吧。”嫣然一笑,走出去了,却又返回来,悄声说:“床下那块毛巾,你不要动的,我回来了洗。”才重重地拉闭了门。

夜郎歪头又睡下去,又是一觉,醒来满窗阳光。穿衣起来,一夜间长成了一个丈夫。他在墙上的日历牌上寻查着这个日子,就想起颜铭不让他动的那块毛巾。毛巾是那时垫在床上的,从床下的盆里拉出来,红红的染了一片。夜郎并没有把毛巾放回盆里,却用报纸包了要带走,这是一个男人的得意之作,更是一个纯真处女的证明,他将要在他那个借居的大杂院里当院晾出,宣布在这个城市里,他什么也没有了,但他拥有了爱情;一切都肮脏了,而他的女人是干净的!夜郎包裹毛巾的时候,甚至低了头去闻了一下,偏就在这瞬间,发现了血迹并不像是血!心中疑惑,忙在屋里寻找,便于靠墙处的床腿后发现了残留有红颜料水的鱼的尿泡,脑子里立即想起颜铭睡前偏不开灯,且消消停停才上床来的细节,知道是颜铭在欺骗了他,以鱼尿泡灌红水塞在身上充处女的。——大失所望,极度悲哀,夜郎把毛巾和鱼尿泡丢在床上,灰沓沓离开了小屋。

夜郎重新走回丑老脚的家,院外停放着一辆系着黑纱的车,院子里跪满了人,在为将去火化的丑老脚焚纸、奠酒,做最后一次的告别。夜郎膝盖一软也跪下去,身旁的南丁山才说了一句“你到哪儿去了?”他就哇地哭起来,一时控制不住,鼻涕眼泪全都下来了。丑老脚的老伴过来拉他,说:“孩子,别太伤心,他已经是死了的人了,哭也哭不活的,你伤了身子倒让大娘不安哩!”夜郎却还是哭声不止。众人将尸体抬上了车,戏班人送着去火葬场,夜郎也要去,老太太硬让人把他拉住,怕他再去火葬场伤心过度,一边叮咛着家人烧些姜汤给他喝下好生休息,一边抹了眼泪感叹老头子不亏背了一世人皮,众心是秤,九泉下灵魂也能安妥了。

灵车一走,夜郎并没有去喝姜汤,揣了戏班的埙,独自上街在一家酒馆坐喝,让酒使黄昏黯淡下来,才往街的那头去了。这是一条南北街,走到尽头便是南城墙。夜郎上去混混沌沌吹了一阵,不圆不瘪的月亮就浮过城门楼的滚道檐,正好是女墙的影子印下来,一个凹字套着一个凹字。风贴着垛豁在刮,干枯在地铺砖缝里的草茎,窸窸窣窣地颤。埙声真是招得鬼来了吗?远处的车辆从城河石桥上返往不息;车灯的白光倏地打到城垛上来,又倏地收聚而去,凹字的女墙影和女墙里的他忽大忽小地跳跃,一直跳跃到城墙下马道过去的一片四合院的房顶上。这时候,有孩子就惊哭起来,声声俱厉,接着“咿呀”一响,一所屋顶如漏斗的小院里跃出一块长方形的光亮,人影闪动,而且骂道:“喂!城墙上的,睡不着了,到城河沿的柳树上上吊去!成夜在那里吹你娘的□□!——咚!”

“咚”是那人放了一枪,这是装着霰弹的鸟枪,放枪人一定是那一类闲徒,星期天背了枪去城外的树林子里打麻雀的——吃了麻雀的肉壮阳,火气比夜郎还要爆的。夜郎下意识里第一个动作是用手护住了下体,同时紧闭了眼睛,当第二下枪声在等待中却没有打响后,他摸了摸身下的部位,安然无恙,抬头看见了不远处的门楼上的宿鸟一哄而散,知道眼睛还好,一时怒起,就扑起来在地上摸砖,一块块砖都铺在那里掏不起,便将一只鞋脱下来掷过去,锐声吼叫:“你娘的□,有本事的往这儿打吧,老子正烦着哩!”

夜郎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那人再敢开枪,或许跑上来和他交手,他今日就鱼死网破在城墙上了。但是,那人并没有开枪和跑上来,甚至一声也没吭,人影也躲在暗处没个动静。夜郎一时粗野不堪,日娘捣老子地骂,把一肚子的恨气怨气全变了词儿骂了出来。那边还是寂静无声,自己便感到了胜利者的孤独,气也消下来,觉得自己无聊了。末了,一步步从漫道上走下来,没了鞋的一只脚垫得生疼,自己嘲笑了自己,兀自在马路上寻找掷打下来的那只鞋。鞋没有寻到。窄窄的马道上,一半月光,一半城墙的阴影,夜郎就踩了黑白交接线上走,似乎感觉到光的边缘如是玻璃,割得身子疼;回头看看,一时没人走过,掏出一股尿来边走边摇着撒,心里说:我给西京题题词吧。——尿撒出来是一串歪歪扭扭的“要在西京!就要在西京!”。

尿完了,马道也到了尽头,前面就是南门里,三角地带的小小的公园。如果是两千年前,城墙头上插满了猎猎的旗子,站着盔甲铁矛的兵士,日近暮色,粼粼水波的城河那边有人大声吆喝,开门的人发束高梳,穿了印有白色“城卒”的短服,慢慢地摇动了盘着吊桥铁索的辘轳,两辆或三辆并排的车马开进来,铜铃唣隍,马蹄声脆,是何等气派!

今日呢,白天里自行车和汽车在街上争抢路面,人行道上到处是卖服装、家具、珠宝、水果和各种各样小吃的摊位。戴着脏兮兮口罩的清洁工,挥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直扫得尘土飞扬。时常有人骑了车子,车子一左一右跑动着形如虎豹的狼狗。哪里又像是现代都市呢?十足是个县城,简直更是个大的农贸市场嘛!公园里灯火通明,那个算卦的又出现了,剥净了的上身,一呼一吸,筋骨条条凸着,却始终不愿摘下椭圆的墨镜,咕咕哝哝着说:“两元钱一个签还贵吗?不贵的,青菜都一元一斤了。”或许是咕咕哝哝已经时间许久,四周的人已麻木不仁,或许他也觉无聊之极,歪了头观看不远处的小吃摊上,三个女孩子和三个男孩子在那条白色木凳上翘来翘去,麻辣烫的红油染了嘴,也染了下巴。卦先生抿了一下上嘴唇。这情形那一堆围着打扑克的人并不注意,他们默不出声地出牌,全神贯注,只有“哄”的一声,是输赢分晓了,年纪大点的,赢家就从脚上脱下臭烘烘的破鞋放在输家的头上,输家皱了眉,用手扇着鼻子,老实地接受惩罚。年轻者则乜眼瞅着背了手在公园门口与一个女人说话的警察,极快地计算竹签儿,等全部结束后去别处兑换现金。左边的围观了秦腔清唱的一群,其中有人指点了卦先生嗤笑,卦先生将头扭过去,那人发窘,却喊一个“阿毛”,似乎是看到了就在卦摊后的某个熟人。卦先生回头,身后只有弯脖子树,再看那人时,已挤进人窝里去,知道受骗,嘴里咕咕咕一阵子响,一股清水从门牙豁口射了出来。包拯的脸黑与不黑看不清楚,唱“王朝马汉——!”,两声应道:“在!”包拯又唱“去陈州赈灾去哇——!”,立即听众散开,原是有两个光头端了草帽见人讨钱。卦先生眼盯了水泥台上立着的三个妇女,始终还坚守着看热闹:身子背着,脚被路灯照见一个是米粽般的三角青面深帮小鞋,一个是塑料平底黑绒鞋,一个是白色高跟牛皮鞋——卦先生一定想到这是一家三代人吧,或者也想到了一段历史,微笑着走过来。走过来的卦先生步履雀跃,夜郎就隔着公园栏杆的水泥方格鄙夷了这是贫贱人的步法,算得了别人却不为自己算算。卦先生走过了那棵塔一样的雪松,停在一丛冬青边,身子走出了方格,头还在格里往后看,唰唰唰地便响起了小便的声。

夜郎骂了一句,终于起身往回去了。

这是城西区的保吉巷,巷窄而长,透着霉气。一个趿着拖鞋的人从那头踱进,人还老远,吧嗒声就响过来。有家开了门,端盆出来,“咵”地泼水,月光下一片碎亮,且浓浓的腥味,是剖了鱼,明日老的或少的要过生日了。夜郎才要认清是谁个,一个长发的脑袋扭动着看看,退回去,门“砰”地又关上了。一只猫就扑上了那段矮墙,凄苦叫春。七号院的门虚掩着,泡钉铜环上贴着门神,其实门并没有关子,走进去,各家都安睡了。夜郎踏着院门边的斜梯上到二楼,捅开了租借的那间房子,横着就扑倒在床上。现在,夜郎实在不愿再回想一整天来的是是非非,只说会沉沉地睡去,睡去如死,却依然听到了巷道里的猫叫。朦胧的光亮里,四壁皆空,那面挡风挡雨挡光的以床单代用的窗帘,老鼠又在上边撒了新尿,一角的挂钩也掉了,软沓沓地垂着。床那边的墙根,堆放着锅、盆、碗、米袋子、凉鞋、书籍和一堆脏衣脏袜,床的这边是两把座椅,乡下人用柳木烤弯制作的那一种,中间放一个装啤酒的木箱,上边一个电炉,两只粗杯,算是厨房和茶案了。“哦,荒园。”夜郎突然笑起来,那时候,一居住到这屋子里,远大的志向已离他而去,他只是在这里拥抱金钱和女人。可是,金钱和女人并没有安妥他的灵魂,甚至压根儿就不曾有钱,颜铭曾经坐过了那矮椅的,身子后仰的时候险些裂开了椅子的一条腿的。但颜铭也欺骗了我,这世上,所有的人怎么都在算计我?

夜郎想到这里,一时万念复空,感觉到了头发、眉毛、胡须、身上的汗茸都变成了荒草,“叭叭”地拔着节往上长,而且那四肢也开始竹鞭一样伸延,一直到了尽梢就分开五个叉,又如须根。荒芜了,一切都荒芜了,《聊斋》里的荒园是让鬼狐出没的,今夜里是鬼狐要来吗?夜郎静静地看着那窗的三角处,盼望着突然有一张很俏的脸出现,他向她笑,她也含笑,向她眨眼,她也回眸,一招手,悄没声息地就进来了!

但是,今夜无鬼无狐,月下的影子也不愿到荒芜园里来,他能听到的,是一阵敲门声。

窗外是新砌的一座楼,主人李贵是某家银行的信贷员。夜郎是在祝一鹤家认识了这李贵的,一个嘴如鸟喙的穷酸鬼,缠着祝一鹤给他调换单位。可许多单位见了他的人就不喜欢了他而告吹了。夜郎也是如此,不知怎么看不得他那张嘴!自国家银根紧缩后,银行单位却是吃香了,小小的一个信贷员,开始穿着笔挺的西服在街上晃荡。见着夜郎了虽然还笑,但绝无当日的乞相。要请夜郎去鼓楼下新开设的麦当劳饭店吃西餐,而且骑上了一辆摩托,后座上拥坐了新娶的小妻。小妻长身窄腰,又穿了短裙,咧着嘴吃冰糖葫芦,只怕弄没了口红。夜郎不知道他靠什么竟买了这块地皮盖了三层小楼,却不止一次地看见了那些国营工厂的小车停在巷口,有人提大包小袋走进他的新楼里。现在,他正在寻人闹事,声音粗鲁地训斥楼旁那间平房的人家,说是叫春的猫干扰了他。“你怎么管不了你家的猫?我家的咪咪是纯种波斯,怎能让一个野种坏了它的血统?!”平房的主人支支吾吾地回着话,接着有女人喊小儿起来尿尿,小儿一定是睡迷糊了,女人在骂:“这儿是厕所吗?这儿是厕所吗?”李贵就说:“你这是要骂我?!”女人说:“我骂儿哩!叫他起来尿,他立在床沿上就出水了。尿吧尿吧,咱是掏大粪世家,也不怕不卫生的!”再接着有打猫的声音,有老人咳嗽,长长地咳不出,几乎没了气,令人提心吊胆,以为从此人要过去了,却又一个咳,重重地吐了一口。——笃笃笃,这又是谁在敲门的?

夜郎终于听得明白,敲动的正是自己的门。夜郎患上了一种病,常常觉得有人敲门,先是门开了,门外却并无人,询问院子里的人,他们都不曾来过,也未见过有什么人来,就明白是患了病的。以后凡是听见敲门声,并不立即起来开,但时常将真正的敲门声也当作了幻觉,惹得四邻的穷朋友在门外说:“噢,你忙啊!”以为他蓄了什么女人在里边。他是怀疑过这间屋子的风水的,南丁山也说重租一所房子去住,他却又舍不得这间屋。只有在这间屋里他的想象才被激活,感到特有的自慰,宽哥就曾说过他这是类于吸毒。夜郎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门还在轻轻地敲,就疑惑不定了,问:“谁?”

夜郎再问:“谁?”回答道:“我。”夜郎问:“我?!”一时呆住,隔会儿把门打开,门口站着一个英俊的男人,夜郎立即惊疑他是从中国戏曲舞台上走下来的小生。夜郎拿眼睛盯着他的胸脯——已经是多少年了,西京城的人都在崇拜真正的男人,以为真正的男子汉必是五大三粗,胸口长着毛的——但他穿着西服,瘦却得体,系着条紫红小花的真丝领带。他完全是不该穿这样的西服的,西服是油厚脸、大肚皮人穿的,他穿什么好呢?“我叫吴清朴。”吴清朴说着,虽然在笑,掩遮不住的一份天生的忧郁和羞怯,“这么晚了来打扰你,实在过意不去。”月光下双手搓着,左手上戴着一枚戒指。

夜郎让吴清朴进了门来,门没有再关,月光就势进来跃出白的三角,吴清朴就站在白三角里,他的意思是要在暗处的夜郎看得清在明处的他,又一次介绍他是吴清朴,还双手递过了名片。名片上写着他是考古所研究员,是文物考古三队的队长。又害怕夜郎不能相信他,从口袋掏出身份证来。夜郎哧地笑了,见面送上名片又以身份证来证明,这在夜郎所有的与人会见里是没有的事,就说:“你坐吧。”吴清朴坐下。那把矮椅立即吱吱响,吴清朴又站起来,说他本不该这么晚来的,可他已经买好了去关中西府的车票,他们在那里发掘出了秦华清宫的遗址,要在那里待很久的时间的。夜郎换了一把椅子给他,拉了灯,开始在身上摸,没有摸出香烟来,提了被子抖,被窝里还有半盒,抽一支让他,他说我没那个坏毛病,找了个女朋友,女朋友竟也抽烟,他是看不惯女的抽烟,就自己先做表率戒了,所以才是说抽烟是坏毛病的。夜郎只是笑,从水壶里倒水沏茶,茶未沏开,又在电炉子上熬开。吴清朴说:“你真好,竟肯信得我。现今社会治安不好,上个月□□宾馆杀了人,是日本游客在街上碰上个倒换外币的,领到宾馆去就被掐死了……你没有装防盗门?连个‘猫眼’也没安的?”夜郎说:“贼要是穷而为贼的话,我是比贼还穷的人。我更不怕谁来打我,我手痒得还想打人呢!”吴清朴笑笑,说:“这也是。有钱的人怕贼,没钱的人怕鬼。茶好酽哟,得加些水,要不晚上失眠了。”夜郎说:“你们知识分子细省!上礼拜二我在屋里吹埙,楼下那秃子就害病了,眼睛不睁,口吐白沫,说是怪我的埙声阴气重,招了鬼了!我说我去看看,掐人中掐不醒,筷子撬牙撬不开,我说,没出息,就是有鬼怕它怎的,活着都不怕,还怕着死?!秃子却睁开眼缓醒过来了。”吴清朴说:“鬼怕是听了你的话也羞了。”说完了,却问道:“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夜郎说:“你知识多,你说呢?”吴清朴说:“按科学来说,我是不信的,但现在到处说着再生人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听说你经见过那个再生人,还有着再生人的一把钥匙?”夜郎说:“你是要搞研究的?”吴清朴说:“如果真有一把钥匙,我倒想看看是什么样儿,现代的还是过去的?听说你在祝一鹤家住,我去了,还是那个颜铭姑娘说你是住这儿。”夜郎说:“再生人我没亲眼看过,可真有钥匙。”就解了褂子,从腰上取下那系着的钥匙。吴清朴凑近灯前看了许久,又拿牙咬了咬,放在耳上听,说:“这就怪了,真是一把旧式钥匙。是再生人用这把钥匙去开戚老太太家的锁吗?”夜郎说:“具体情况我倒说不清,是宽哥给我的。”吴清朴说:“宽哥?”夜郎说:“我的一个朋友,姓汪叫宽的,你想见他了我可以给你们约约。”吴清朴说好的好的,又翻来覆去地把钥匙看了一时,还是交还了夜郎。两人就坐下无语,坐了许久。夜郎重新把钥匙挂在腰上的钥匙串里,给吴清朴的茶杯里续水时,不经意地张了一下嘴,用手揉揉鼻子。吴清朴赶紧说:“实在对不起,耽搁你瞌睡了。”夜郎说:“哪里。”吴清朴说:“你该笑话,就为这事来寻你。”夜郎说:“我在图书馆干过,和知识分子打交道多了,你们这类人做事认真的。”吴清朴说:“你不见怪,我就高兴;但你是要瞌睡了,我得回去了。”就站起来。夜郎留他不住,要送着到院门口去,他谢绝了,并且顺手拉闭了门,已经快要走下楼梯了,却拿手直敲自己脑门,返来取了一张名片让转交给汪宽,然后说:“那我就走了。”才一步一回头地下楼走了。

转给宽哥的名片一直放了七天。

七天里,一直在落雨,原本不大的城区,从郊外的土路上开进城来的卡车、轿车、三轮车,轮胎带进了大量泥浆;整个夏天兴起的房地产业的开发,各地的四合院平房一大片一大片地拆除了,拆除了又没有足够的资金很快建设,到处是土坑和沙堆,在雨季里稀软扑沓。小巷胡同里已经泥泞不堪,下水道不畅通,随处可见漂着垃圾的积水潭。每一个行人的裤管上都溅着黑点,乱蜂一般地去挤公共汽车,未挤上去的叫喊:“再挤一下嘛!嫌挤?坐在你家炕上就不挤了!”挤了上去的却骂:“拱什么呀?!没长个长嘴拱着急得去回高老庄哪?!”拥挤的上班族们在交通堵塞的半个小时里或一个小时里,站满了人行道和店铺檐下的台阶上,一边将泥脚在石阶上、人行道树上、路灯杆上蹭来蹭去,一边用最污秽的粗话骂天骂地,骂只图赚钱的房地产商,骂市长,也骂自己没本事。戏班却乐于这淫雨没完没了地下下去。南丁山料理完了师父的后事,借用了剧院闲置着的排演厅,先请了把式教练几个主要角儿。夜郎闲着无事,拿了埙坐在后边木楼栏杆上吹。这泥捏的葫芦疙瘩发出的是一种土声,绵长幽远,直吹得嘴唇发木了,呜呜地只像鬼叫,就斜了眼看下边场子里的打叉。那两个把式干瘪如柴,身脚轻便,一个手提了三把明晃晃的钢叉反复讲授身姿手势,叉走的线路,胳膊的力度,就让另一个做“观音坐莲”,两腿半蹲,双手合掌,叉打过其头顶栽到楼板上,再做“二仙传道”,身一跌倒,叉又打过头顶,在两腰边各栽一把,以做“三阳开泰”,三把叉一把打过头顶,两把叉打栽在左右臂的两侧。夜郎看得心惊肉颤,不愿再见识那“四杆彩旗”“五梅花”“步步高”“钉活门神”“阴阳锁喉”,下了楼栏杆,往前面门过道处乘凉吃茶。茶是那个丑角师叔的,偌大的茶缸在火炉上熬得咕咕嘟嘟响,便一边指教着女演员穿了三寸金莲的尖角高靴在门槛沿上蹦跳去作身手。夜郎喝了人家的茶,说:“师叔——”丑老脚说:“我没教过你,我不是你师叔!”夜郎笑着说:“你是南哥的师叔,也就是我的师叔!”丑老脚说:“当面叫师叔,背后撂砖头,南丁山是个白眼狼!”女演员停了蹦跳,说:“狼是白眼?我还没见过狼哩,师父几时领我去公园看狼去!”丑老脚说:“看狼去?小时候,炎天晌午有狼就坐在麦田埂上嚎,嚎得像妇人哭,诱吃过好多人,以至于夏夜在场畔睡凉席,孩子们全被大人们围着……几十年我也没见过了,还怪……”夜郎说:“瞧师叔说的,还怪想狼的?!”丑老脚说:“可不,有狼的时候,人有危机,人也不寂寞,突然间发觉没有了狼,人倒活得不重要了似的。”夜郎说:“狼不吃人了,车却吃人哩!今日十字路口又轧死了一个女的。”丑老脚说:“这你说得对!现在人爱穿皮衣皮鞋,小丽,你换下的那双鞋是什么皮的?”女演员说:“羊皮。”丑老脚说:“可怜小丽你是羊托生上世的。世上这么多人是牛羊猪鸡上世的,自然会有狼也上世,你不见那些公配的自购的汽车都附了狼的魂吗?”女演员说:“那我生活在城里原来是与狼共舞啊!”夜郎就笑着说:“那小丽就不必去公园看狼了!”女演员说:“那为什么?”丑老脚说:“这傻女子!你没夜郎懂得城市,你见过城里的猫嘛,不逮老鼠的猫还算是猫吗?!白眼狼来啦!”丑老脚突然低了头,吹茶缸上的一层雾气。夜郎抬头看了,见是南丁山一晃一晃敞着怀过来了。女演员便盯着南丁山的眼睛看,说:“班主果然是三白眼!”南丁山说:“嚼我什么舌头了?”夜郎说:“说你三白眼好看哩!”惹得丑老脚也笑了,才喝到口里的茶也喷出来。南丁山就说:“夜郎,师叔忙着哩,你只管在这里嗑闲牙!你在图书馆写过材料的,没事了你帮着整理脚本去吧。”夜郎说:“写材料是一把剪刀一瓶糨糊照抄报上社论和文件的,哪里就会了编戏?!”但还是拍着屁股上的尘土去戏班的办公室了。

编剧的是雇请的一个老学究,一副水晶老镜,一嘴花白胡子捻绸褂子的前胸和衣襟满是烟火烧成的小洞。夜郎去了,提水,买烟,洗换那擦汗的毛巾,老学究也不理会他,一边整理誊写脚本,一边吭吭哧哧念唱。夜郎便取过整理出的看了,是第一页,上面写道:“搬目连五本”。夜郎说:“目连戏就是目连戏,怎么还有个搬字?”老学究说:“你不懂!”夜郎说:“这是为啥?”老学究说:“搬目连与演出其他剧目的不同之处在于,搬目连所搬来的绝不仅仅是若干本戏,与之一同被搬来的,还有镇台的灵官、提鬼的五猖、做法事的和尚道士,以及分管阴事阳事的掌教师,就是驱鬼辟邪,保佑平安的作用。还不懂吗?举个例子,你去商店买了一尊菩萨,为什么不叫买,叫请?懂了吧?”夜郎还是不懂。又问:“听班主说,目连戏是四十八本的,这怎么才五本?”老学究哼了一声,说句“戏是戏班的儿,愿意怎么演就怎么演”!不再言语了。夜郎就不敢多说,拿过第一本《灵官镇台》来看:

人物(以出场先后为序)

太白金星/王善/二化身/掌教师/寒林/管事/大爷/二爷/三爷/掌标子/五猖/一报马/二报马/三报马/于丸声/云牌、金童玉女。迎神仪仗队若干人。

[打“粉火”跳云牌(堆“天下太平”),接太白金星上场]

夜郎看得眼花,又取了第二本来看,上边写道:

《刘氏出嫁》

人物

付崇/付妻/刘氏/傅相/刘母/刘贾/姨娘/二傧相/掌教师/厨师/媒婆/舅爷/打报场,化缘和尚。轿夫、家院、丫头各四。伴娘。迎亲客人若干人。送亲客人若干人。

[“打游台”]

夜郎禁不住又问出口:“这么多神神鬼鬼的角儿,‘打游台’是什么意思?”老学究不写了,将硬腿水晶老镜往桌上一丢,叹了一口气。夜郎知道是讨厌了,顺门就走,从窗外往里一瞧,老人家从怀里掏了一小瓶白酒来喝,两片嘴唇咂得吧吧响,便小跑着去街上买了一碟酱狗肉,一碟香菜青椒萝卜芥末三鲜丝,无声地放在桌上了,兀自又去看那脚本。老学究各样吃了几口,说:“你是问‘打游台’吗?所谓‘打游台’,即是在正式演出前,观众及戏班内的人,手执黄表纸三角小旗,踩着曲牌节奏,在‘阴台’上绕台行走。‘阴台’就是在舞台前临时搭起的台子。在‘阴台’上绕台行走,是戏先演给鬼看,后演给人看,可保证戏演出无事故。一九四六年有戏班在关中东府华州搬目连,没有打游台,结果戏演到一半台子起火,烧死了五个人。这‘阴台’,凡人上台一走能消灾免难,逢凶化吉的。”夜郎觉得稀奇,又问起“打报场”是什么角色,“掌教师”的身份是什么,“五猖”有无具体名目,如何纸扎吊笼,如何挽诀、喷咒水、贴禁符?老学究就笑了,说:“你得慢慢来嘛!这整理出的前二本你拿去复印十份吧。”夜郎去街上复印了,又买了一瓶白酒、一包鸡脚、一包鸭掌、一包豆腐干,交给老人家,自己往别处闲逛去了。

夜郎骑了车子先去了祝一鹤家。祝一鹤比先前更是痴傻,却也白白胖胖。自从被撤了秘书长职务后,他就蓄了胡子。夜郎嫌那胡子黄而发卷,并不好看,祝一鹤就是不肯,现在越发芜杂,满嘴连同下巴毛烘烘罩着如茅草。夜郎进去,祝一鹤才吃毕饭,向他注目,说不出话来,嘴是否动着,胡子挡着也看不清,上边沾着米粒。夜郎就诉说保姆阿蝉怎么不把胡子擦干净?阿蝉便用湿毛巾在祝一鹤半个脸上捂捂,然后拿两个挂衣的小竹夹,将胡子分两边夹了两撮,点一支烟让叼了,靠在床头上吸。夜郎陪着祝一鹤坐了一会儿,祝一鹤的烟还在嘴上叼着,人却头歪了靠床瞌睡了。他取下烟头,瞧阿蝉在厨房里叮叮咣咣洗涤锅碗,有些话想对她讲,又不知怎么讲,心里酸酸的。斜对面的房门开着,原本是保姆一张床的,现在却多了一张,夜郎心下疑惑,走过去看了,却认得那床上的被褥是颜铭的,她的那一件玉色团花软缎旗袍也挂在床边衣架上。阿蝉从厨房过来,手在围裙上擦,说:“我怎么称呼你的?”夜郎说:“就叫黑哥。”阿蝉说:“铭姐老说你。却不见你来的……你姓夜,怎么叫个黑字音?”夜郎说:“一叫夜字,音成了‘爷’了,谁肯叫的?夜也是黑,所以都叫黑字音。”阿蝉就仰着蝇面发笑,一嘴的牙龈都露出来,说:“今日早上醒来,铭姐说你今日要来的,我问是打来电话了吗?她说是她刚才做了个梦,我说那才不来了的,前半夜的梦是正的,后半夜的梦是反的,人家在戏班里,吹吹打打,又快活又发财,怕是把这边都忘了的!没想你倒还真来了呢!”夜郎说:“戏班才组建,虽是打杂,也够忙的。”阿蝉说:“忙嘛,戏班里有漂亮演员,有说不完的话嘛!”夜郎说:“我这嘴脸,立脚都立不稳,心里还能长什么花草?颜铭也睡过来啦?”阿蝉说:“这你还不知道吗?她去时装表演啦,先前租借的房子她说风水不好,睡着直害心口病,我就让她住过来,反正祝老家地方宽,我也有个说话的人——要不一年不出去,我也不会说话了!”夜郎说:“这也好。”坐在颜铭的床上。床靠了西南墙角,墙上用图钉钉着白底蓝花麻纱床围,床单是纯白棉布,枕头也是白枕头。阿蝉说:“铭姐干净,她一来倒显得我窝囊了。”夜郎欲说是够窝囊了,祝一鹤身上衣服也该换洗了,话到口边,又觉得还是见了颜铭,让颜铭说给她为好,却一时有了过去的长长短短回忆,侧了头去,不让阿蝉瞧见他的伤感。但这一侧头,却发现了那枕头边的床围处,有着密密麻麻的一片小字,字是用圆珠笔写的,极不正规,却都是“不死”“不去死”“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的话。夜郎心里“咯噔”一下,就觉得浑身的肉都在惊跳。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明白这是为了什么而写出的字:在那多少个不眠的夜晚,灯光熄灭了,黑色的眼光却在黑暗里闪亮,这洁白的枕上是辗转磨断了多少头发,流下了多少眼泪?或许她想到了绳子,想到了电灯的插销,那楼台,大街上呼啸而来的汽车……但她终于在黑暗中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了笔在床围上提醒自己,鼓励自己,解救自己!更使夜郎吃惊的是,他只说痛苦是他一个人的,原来颜铭受到的打击竟也如此悲而且哀!这个时候,夜郎才觉知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不管如何,那一夜里,即使是一次意外吧,两人都毕竟是真实,以后的发展姑且不论,朋友仍是朋友,称哥呼妹的也仍是哥妹吧。夜郎一时额如鸡卵,印带悬针,不愿让阿蝉看出破绽,低头站了起来往客厅去,说:“祝老睡着了,我得走了。”阿蝉跟出来,疑惑地说:“你说走就要走了?你还没喝口水哩嘛!”夜郎已经出门下楼去了。

街上雨暂住了,立即就有卖冰棍的女孩儿的嗓音,行人都将头从雨披里伸出来,争先恐后拥塞在十字街口,许多人便掉身往小巷里绕道。小巷恰属于被拆之区,虽未拆除,每隔五步,墙上就用黑墨画有大的圆圈,里边写着“拆”字。差不多的人家已经移居,门窗洞开,能看得清屋里墙上贴着年画和揭去了孩子的奖状、玻璃相框的白的痕迹。有几家拒不搬迁的,所谓的钉子户,门上贴着派出所限令搬迁日期的告示,户主趁机向行人诉苦,咒骂房地产商是某某长的小舅子,官商一体,将旧房折价太低,是借改造旧区发横财。一条狗就卧在一所空屋门口,一动不动,好事者掷砖头也撵不走——许多人都感动了狗的忠诚。夜郎推着车子,凡是见着还干净的墙,抬举了脚去蹬,一蹬一个肮脏脚印,要不是街上人太多,他差不多都要解了裤带去那干净的地方撒一泡尿屙一堆屎的。这种见洁白就想污染的心态,夜郎也觉得怎么会这样?便骑上自行车急驶,泥水哗哗飞溅了近旁的人,讨得一阵唾骂。不想就与迎面来的一辆自行车相撞了,双方同时倒在地上。夜郎是认得那人的,宝和酒楼的苗经理,请祝一鹤和他去吃过生猛海鲜席,临走了还送了蛇胆酒的——忙着赔笑,要说个不是。那人爬起来瞧车子已经变形,遂大发了雷霆,训斥坐不了小车总得会骑车子吧?骑这么个烂车子还要耍威风,是越南战场回来的功臣,是给别人日下了孙子,是活烦了急得去火葬场呀?夜郎强忍着没有说话,卸下前轮在地上用脚踩正,重新安装能骑驶了,竟一把揪住了那人领口,一枚扣子也就蹦了,蹦在旁边的电灯杆上,再蹦回到水泥路台上,跳了跳,滚在脚下。吼道:“姓苗的,你骂吧!我听着你骂哩!”那人立即笑起来,装出很惊奇的样子,说这不是夜郎吗?怎么是夜郎呀?瞧我这眼睛,自家人认不得自家人了!夜郎说:“你认得图书馆的夜郎,认不得我这个夜郎!”

又是礼拜天,神休息日。雨没有再下,院中的那蓬紫薇还湿着,花开了一层,叶子也肥肥厚厚亮起来。戏班要做许多纸扎,小丽认识一家纸扎店的老头,老头是世传的手艺,以前城隍庙会、八仙庵庙会所抬动的金山、银船、楼阁、人物、麒麟、白鹤、莲花座,十之六七都是他家扎制,如今庙会不兴,只卖花圈,又兼营了出售寿衣为生。小丽领夜郎去的时候,老头正在吃饭,小女儿在后院的场子里立于一个石碌碡上骨骨碌碌滚动着碾芦苇。夜郎把南丁山所开的纸扎的项目单一宗一宗讲述着给老头,老头也不看他,兀自在饭碗里放了盐、放了醋、放了辣面、放了味精,又放了一勺白糖和一盅白酒搅和起来,呼呼噜噜地吃。夜郎吃了一惊,也不敢多问,说:“师傅,这是戏班要用的,你可扎过?”老头说:“不就是囚寒林的吊笼嘛,‘火爆葵花’里的旋转葵花、纸吊嘛,总不会还让扎个纸的铁围城吧?!”夜郎说:“师傅是知道目连戏的?”老头说:“看过,没演过。”夜郎落个红脸,搭讪着去和那女儿说话:“你爹这吃的什么饭,酸辣咸甜一锅煮?”女儿说:“我爹脾气不好,你可别往心上去。他一辈子都是这么个吃法,身体倒好,七十七的人了,满口牙没掉一颗的!”正说着门里进来一个小伙,老头劈头问道:“卖啦?”小伙说:“没有。”老头说:“不是说得好好的,怎么就不卖啦?”小伙说:“不是我不卖,是人家不买……他撸了我,我也得撸了他!我得去寻王魁了,上个月见王魁,王魁就让我给他揽生意……”老头说:“这年头啥人都成经理了!”小伙说:“王魁说了,如果谁需要,割某某的耳朵,卸某某的腿,他绝对干得漂亮的。”老头骂道:“你入黑道呀?!”夜郎莫名其妙,悄声问那女儿怎么回事?女儿说,前日有人到他家,看中了一把太师椅子,要买的,说好了第二天来一手交钱一手取货的,可那天晚上他却动手把断了一条腿的太师椅子重安了一条腿,还刷了一层油漆,人家来了却不买了。原来那椅子是明代的红木家具,人家是文物古董商。那女儿说罢就也骂了:“你还去找人家什么呀?丢人死了!我要是人家,你就是不要钱给我,我用那生炉子呀!”小丽忙给夜郎使眼色,两人退出来。小丽说:“你看清那小伙吗?”夜郎说:“孬种小白脸。”小丽说:“他是这家未婚的女婿。你知道这人是谁?”夜郎说:“谁?”小丽说:“就是不认再生人的,戚老太太的小儿子。”夜郎叫道:“你怎么不早说?!”要返回去再看。小丽一把拉住,说:“你也是个神经病!那有什么看的?”夜郎才作罢了。

往后,夜郎每日去纸扎店去看看扎制的情况,等宽哥,宽哥还是未来,应人事小,误人事大,心想自己没能够联系到宽哥,怕那吴清朴已经去关中西府了,就多少有了内疚。这个中午从纸扎店提回了吊笼,便懒得出去逛,吆喝着在屋里要打麻将。

菜贩小李刚刚卖完菜回来,因为久雨方晴,贩菜的并不多,小李卖得好价,情绪十分地好。夜郎去叫他的时候,他正拿了一瓶啤酒用牙启盖,藏躲不及,说:“老兄你这是什么牙口,这样有福?我每次喝酒都心里说别让你知道,可每次你都来了!”牙咬启不开,努力得脸都变形了。夜郎不屑地夺过瓶子,拿一根筷子头压在虎口去撬,只一下,盖儿就蹦了,提起瓶子偏第一口先喝了,筷子敲着小李的头颅说:“你小子啬皮是啬皮,可你前世欠着我的酒,你不让我喝也由不得你!”小李的头颅极小,脖子却粗,又喜欢常年剃个光头,剃刀刮得青光光的,如果没有那一双招风大耳,真像是伸出来的龟头。见夜郎先喝了一口,忙喊:“甭急,甭急。”手从脖子领口往里伸,掏出一个塑料纸包儿,解开了里边有一块臭豆腐一根牙签。便拿牙签插了一点臭豆腐在嘴里,很响地吮吮,喝一口酒,说:“老兄,你就口菜才香哩!我倒不是成心啬的,常想着几时买他一箱啤酒回来,把我灌醉,也把你灌醉,让我享享喝醉了是什么样个福!可去买啤酒的时候由不得想到家里,老娘和我是分了家,老人家粮还凑合着不缺,钱却紧得要命,三个月才吃一斤盐的,我就舍不得买了。”夜郎说:“小李还是孝子,那今日就舍得了?”

小李的三角眼翻着白,撩起脏兮兮的红方格衫子一边擦油汗脸,一边得意了,说他今日是赚了钱了,贩了一三轮车的黄豆芽去□□□□大学,学校伙食科长和他捏码子,豆芽菜一般是一元钱一斤,科长付给一元一角五分,一斤多出一角五分,贩了二百斤是多出了三十元,科长要回扣,让买二十五元一条的“金凤”烟,买就买吧,为了以后长期合作,他也将余下的五元钱买酒来喝了。夜郎便再没喝他的酒,看着他喝毕了,重新包好还有一半的臭豆腐块,又放好了可以卖钱的空酒瓶,才说出约他打麻将。小李当然十分高兴,主动地将他的那张方桌搬过来,还把一口茶垢极厚的大瓷缸泡满了砖茶端着。两人铺展了台布,垒好了牌,小李就狼一样地吼叫楼下的五顺,待到五顺接了话头,又鬼兮兮地说:“老兄,你今日不得赢哩。”夜郎说:“等着瞧吧,你今日菜钱是多少,我今日就收取多少,打你个裸体来!”小李说:“情场上得意,牌场上失意,你和颜铭又那个上了!”他拿两个指头往一块碰。夜郎说:“扯球淡!”小李说:“你把你那床也支稳点嘛。五顺——你他娘的是什么官员吗?成天三番五次地请你!夜郎你成夜折腾,我也得成夜睡不成,我这是给你当警卫员哩吗?”夜郎说:“我睡不着觉也不准翻身了?!”小李说:“那算我想邪了。”楼梯口就响起扑沓扑沓的趿鞋声,五顺头在那里一冒,小李就说:“瞧你那个蔫劲,昨晚又到火车站吃野食了?”五顺说:“我有那份贼心还没那个贼胆,有那贼胆也没个贼力气!你没见我这几天拉肚子吗?把他的,咱个子不长外什么都长了,一包黄连素先头是二三角钱的,现在怎么着,三元五!收一天破烂等于一包药,谁还知道是真药假药?”小李说:“我也不借你,哭甚穷?你偷一个下水道井盖就是多少钱?!”五顺倒变了脸:“谁偷井盖了?”小李说:“我也不去派出所报你的案!你去请房主来,叫你赢几把,你也好有些钱去吃药!”五顺说:“我哪一次不是给你们送的?夜哥怕是又来领工资了!”五顺下楼请房主,小李又在说颜铭的腿长,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长腿的女人,说不定是鹤变的。再要挤眉弄眼说什么,五顺已上来回复:房主不在,女主人在屋里应了马上就上来的。

三个人坐下来等,先丢点子定了东西南北方位,又宣布了几条规定,各人都把钱数点了,女主人还没有上来。世上最想念的人,差不多就是麻将桌上的三缺一了,平日里,他们夫妇一分一厘计较房钱、电钱、水钱,该他们找钱了,五分以下就舍,该房客掏钱了,多一分却要上进,凭家传的这一块地皮盖了房外租,就永远不劳而获,肥得流油似的,可现在突然觉得这个女人是那样可爱和重要,猜想她是在屋里与人又做什么黑道儿生意了吗?小李和五顺是已经怀疑她家在贩毒的,莫非又是什么人来取货款,或是发生了危险要堵她的口,会不会被人用绳索捆了,拿血刀子捅了?还是来了情人,关了门在那里忙的?直等得这几个人心急如焚,楼下那间正房,双扉门“吱儿”“砰”的两声,五顺伸头往下看,女人头发上挂着长柄木梳,却慢慢腾腾往楼梯后边的厕所里去,然后从厕所又返回屋去,骂骂咧咧五顺拉肚子把粪喷到厕所墙上,才上得楼来。五顺说:“甭骂了,甭骂了,今日这么漂亮的人说粗话影响形象哩!”女人说:“你又笑我胖吗?给你说哩,我年轻时仍是走到哪里亮到哪里的!”五顺说:“今日真的漂亮,腰身不胖,奶子越发胖了。”女人哼了一声,竟从胸前奶罩里抓出一把钱来说:“五顺,老娘今日就拿这些陪你!”四人码牌开张。正到了三家听牌,按倒了十七页,开始摸着要自扣,院门的铁环拍响,似乎有人进来,一直在院里杀鸡烫毛的秃子在喊:“夜郎,夜郎!”夜郎低声说:“都不吱声。”小李说:“怕是谁要找你的。”夜郎说:“谁来也不让位,换人如换刀,只能在旁边‘下鱼’。”不一会儿,秃子走上来,悄声说:“夜郎,有人找你的。”夜郎说:“就你嘴长!就说我不在!”秃子说:“我也这么说的,可人家好像有急事,你去看看,我替你摸几圈。”五顺说:“你好好杀你的病鸡去,晚上别误了卖烧鸡。”话未落,楼梯上却走上来康炳,骂道:“夜郎,我还以为颜铭在这里你不出门,原来‘搬砖’哩!班主到处寻你,你倒躲着不见?!”夜郎站起来还在摸牌,没有摸中,让秃子替了位,拉康炳到过道里。

夜郎问:“有甚事等不到天晴路干?”康炳说:“唱鬼戏要敬神贴符的,组班以来咱没行这规矩,这不,老师父就死了!班主让咱俩求些符去的。”夜郎说:“在哪儿求?”康炳说:“他说给陆天膺老先生去了电话,陆老先生会领咱到一个地方的。”夜郎说:“那改日去吧。”康炳说:“陆老先生今日在家等着。”夜郎骂了一声“你个白虎星!”,过去对秃子说:“秃子,你狗日的是啥命,我打江山你坐皇帝!我出去了,你今日赢了钱,晚上提一只烧鸡上来。”就叮咛打完牌后把门锁上的话,两人下了楼去,还听得楼上秃子在说听得这么早没有和!女人笑道:“起得早不一定拾上粪,我和了!”五顺在骂:“只说人起得早,没想狗比人还早就吃了粪了!”

康炳领着夜郎过了东西大街,往北穿三条巷子,到了个叫教场门的农贸市场。这里专是交易土特产的,古时做教场的偌大的场面里,四周盖设了十六个折角呈圆形的三层楼货栈,古香古色的,是仿明的建筑。场中又是井字样的临时摊位,全部出售陕北沙漠来的甘草、枸杞、红枣、毛毡、乌色洋芋、老南瓜、发菜、粉丝;陕南山地的木耳、山萸、板栗、核桃、木炭、龙须草编、地板条;关中东府西府的烤烟、瓷器、花椒、火纸、花生、辣面。乱七八糟,应有尽有,都挂的是某县或某镇的名。康炳历来用烟斗,而烟丝只有这地方有售,就在二层楼的一家烟店里讨价还价。烟店柜台上一溜摆着十多个瓷缸,分盛着各类质量、形状、香型的烟叶和烟丝,一一捏了点在烟斗里尝,皆不中意。掌柜领他到后边暗室,于一口盛满水的瓦缸边地上端出一个瓷盆来,半盆烟丝软软的,发焦黑色,掌柜笑着用三指捏了些,揉成一丸,按压在康炳的烟斗锅里,划了火柴让他吸,夜郎即闻到一股奇香,叫道:“这么香的?”掌柜说:“这是取下的第三至六片叶子做的料,蒸了晾了,又切丝在这湿屋阴一星期返潮,再拌上上等白酒、小磨香油、茉莉花粉、糖、盐、椒面。怎么样?”康炳点头称好,倒责怪这样的货怎不在外边摆?掌柜说:“世上抽烟的人一层,又有几个真正抽烟的主儿?我一瞧你这烟斗,满口的黑牙,眼神儿,才肯把你领进来。”康炳欢天喜地,买下一包,掌柜用塑料纸包了,叮咛回去装在瓷罐里阴晾着,康炳说“这个自然”,下得楼来。两人出了市场,回头正看那一面纯木的高脊飞檐仿古牌楼门,一辆摩托猛地从一条窄巷冲着他们急拐弯儿,夜郎“啊”地叫了一声,泥水倒溅了一身。康炳说:“撞着你了?”夜郎说:“撞没撞着,倒想起一宗事了!”原来这条巷中段正是宽哥的住家处,夜郎忽然想起给吴清朴联系的事,就劝说康炳替他跑几步路,去叫了宽哥出来见他。康炳说:“你们是哥儿弟兄,你怎么不去?”夜郎说:“我怕我那嫂子的!”在耳边叽叽咕咕说了许多,康炳就笑道:“咋能这样当男人?我那老婆也是母老虎,可我却是武松!”一晃一晃地去了。

汪宽家是中段四号楼西单元的一层中门,木板门没有关,防盗门却内锁了。因为防盗门上的栏格上钉有纱网,屋里发暗,传出极响的鼾声。康炳叫了两下“宽哥”,没有反应,脸贴纱网往里看了,当厅的地上铺有竹席,一个穿着宽裙的女人睡在那里。康炳吓了一跳,心想还有女人打鼾声,而且这么巨大!就退出几步,又咳嗽又跺脚,喊宽哥。屋里的鼾声住了,问:“谁个?”康炳说:“我嘛!”防盗门开了,一个发如火焦的毛头伸出来看了,立即缩回去,却在说:“进来呀!”康炳进去,女人已在用梳子梳头,左边的半个脸上还印着竹席的人字纹,然后将一个壶的冷茶在杯里倒了些汁,再添上新开水,端过来说宽哥不在,找他甚事?康炳就介绍说自己是宽哥的朋友,来说一件事的。宽嫂就说:“有紧事你去他单位找他,人家是共产党的人,只在我这儿寄托着给吃给住,我们也是两头不见面的。他夜半一点两点进门,我已经睡了;天明我上早班,人家还睡着。就是偶尔中午回来吃饭,和我也是没话,只是脊背痒了要换药才用得上我!”康炳说:“宽哥有病?”宽嫂说:“这你不知道?他患了牛皮癣,先是在腿上,现在脊背上也全是,人又黑,真是黑蟒托生的。我说你疯什么,想当官哩还是想发财的,一天到黑跑得不停点,也不说好好住院去治病,整日帮了这个帮那个,落下什么了?昨日我去商店,好衣服五颜六色的,咱喜欢来喜欢去,看看又放下,咱没钱嘛,只好去布匹批发市场买了一截布回来做。他回来一见柜上放着布,倒说:是谁送咱的?我就气上来一顿好骂:你倒想得好,谁送来的?鬼送来的!没想想什么时候人送过一条线?!他这人脑子越来越渗了水,二两猪脑子!前边那个巷里有个吸大烟土的,吸让他吸去,与咱屁事?可他为人家戒烟买药呀,请中医呀,联系去乡下缓冲呀,最后是进了戒烟所,人家父母都不去看,他倒去。我和他吵,他说拯救人哩。我说你是毛主席?他说我是警察。哼哼,是警察!我说原来你还知道你只是个警察呀?!”康炳说:“宽哥是优秀警察,那日我路过他们所,宣传栏上有他的照片哩。”宽嫂说:“那顶吃顶喝?他每年拿回来几张奖状,还要贴在墙上,我说你少在墙上贴,那地方我还挂挂历的!”宽嫂把地上的水壶提了往厨房走,一边走一边把几件扔在沙发上的脏衣服揉一团抛向水龙头下的木盆里,同时脚一钩,把一个残破的搪瓷盆“嗞嗞啦啦”钩到柜子下。说:“瞧这屋子,乱得还能插进脚吗?他只是个糟蹋,我跟在后边拾掇都拾掇不清!”又嘟哝别人家的房子都装修了,他们家的墙三年也没刷过,这家具是逐渐添置的,式样不同,色调也不一样,是难看吧,连夜郎来也说该统统换了。提起了夜郎,就说夜郎是个浪荡鬼,百心不生,他竟然和夜郎好得狗皮袜子没了反正!康炳听得脑壳满满的,几次想告辞,宽嫂越讲气越大,说:“我迟早要死在他手里!”康炳说:“那他不敢打你的?”宽嫂说:“他要打我也倒好了!他是死不作声地来气我,只有让我骂他的份,从结婚到现在,他是天生的在骂声中成长的坯子!”宽嫂说着,气得胸脯一抖一抖的,康炳赶紧看了一下表,说:“哎呀,我怎么忘了,□□约我给他打个电话的!”起身就告别。宽嫂说:“我这阵瞌睡才清醒了,你这么急的,不等他啦?”康炳生怕她送出来又说个没完没了,一出楼道就说“改日我再来的”,小跑着先去了。

巷口里夜郎等得发急,买吃了一碗卤汁凉粉,见康炳一人过来,就问:“宽哥不在?”康炳点头。夜郎就说:“人不在还耽搁这么长时间?我以为你牺牲了!”康炳说:“我哪里走得脱?他老婆说话没个逗号,真可怜宽哥有这样的老婆!”夜郎嘿嘿地笑了,就发感慨:人上世来如在旅途,最要紧的是伴侣,可是查查周围,哪个是尽善尽美?上帝就会日弄人,一个哭的就给搭一个笑的来看热闹,人都给上帝做游戏,做着游戏痛苦,不做着也是痛苦,真正的爱情少则三年,多则十年就消灭了,剩下的只是整齐而乏味的日子!康炳突然神经兮兮地说:“听说你以前也离过婚?”夜郎怔了一下,狠狠地说:“听谁说的?”康炳倒没了勇气,看夜郎的脸色。夜郎没有出声,默默走一段路了,说出一句:“人要会胜利,也要会失败。”康炳莫名其妙。

走进玄武巷,靠右一条拐来拐去的胡同,第三个四合院就是陆天膺家。陆天膺一头银发,半胸美髯,已经坐在厅里喝茶等客。夜郎早知道画虎出名的陆天膺,祝一鹤房里也曾挂着一幅他的下山虎的,今日见了,果然威严,心先怯了半截,招呼入座后只是老实不动,听康炳与老者寒暄。不一会儿,锦屏后闪出一个女人,三十出头光景,也不知是陆翁的年少娇妻还是保姆,木漆盘上端着两杯龙井清茶。夜郎接了茶,不敢往脸上去看,只瞧了那一双脚没有穿袜子,瘦瘦溜溜蹬着一双平跟船形皮鞋,露着三个脚趾根儿。便听陆天膺问道:“这位年轻人贵姓?”康炳说:“黑郎。”陆天膺说:“不是黑字,是夜字吧。”康炳说:“陆老好学问,正是。”陆天膺说:“也有读作墨字音的。这姓少见,说不定祖上也是个弄字弄画的。”夜郎只是笑着,陆天膺也笑了一下,不再理会,与康炳又问起戏班的事。康炳拿出新买的烟丝让老者抽,那小妇人就从后屋取了一竿三尺长的烟管来,康炳夸说了一番这么长的,将烟丝掘了一丸按在那黄铜烟锅里,陆天膺便将嘴上的长胡分两边一挂,原来耳朵上早套有细铁丝钩,如挂蚊帐帘子,又划了火柴插在烟丸上,把烟管一头塞进口去“吧吧”地吸。夜郎正瞧得出奇,却见一只小得可爱的猴子忽地跳上陆天膺肩上,不觉“啊”了一声。陆天膺说:“你没见过这猴子吧?这叫墨猴,专养了磨墨的。”那墨猴贼溜溜闪着眼,理了理胡子,又落在陆天膺手腕上,陆天膺咳嗽了一下,墨猴就张了口,接住了一点浓痰吃了。夜郎心想:真是个老古董,近八十高寿的人了,活得有滋有味的。便不觉惋惜了祝一鹤是在政途上白白地糟蹋了一生。康炳待陆天膺吃过两锅烟,问起符的事,陆天膺说:“江浙来了一帮古建筑队,翻修市中心的钟楼的,这几天老是请刘逸山去现场挽诀念咒的,我昨就对他说了,再忙也要帮这个忙的,恐怕夜里已画好了符,喝罢茶咱去取就是。”话音未落,院子里踉踉跄跄进来一个人,喊:“爹,爹,人找哩!”陆天膺变脸训道:“又去烂喝了?!”那人道:“没,没……你来闻闻。”却“啊”地呕出一堆污秽,身子歪倒在台阶下的石子路上,一株君子兰连盆压碎了。夜郎和康炳忙去搀扶,小妇人忙出来跑过去拉动,那人却甩手不理,小妇人落个没趣,抽搐着后肩低首又进了屋去。陆天膺吼了一声“还不给我滚后去!”就又恢复了平静,卸了耳边的铁钩,理顺胡须,四平八稳去了院门口,立于半开的门边与人说话,回来手里拿一沓黄表纸条,对康炳说道:“刘先生托人把符送来了。你查查,二十四幅。”康炳看了,果然二十四幅,上边用朱砂写就的似字似画的图案,当下给陆天膺鞠躬致谢。陆天膺合睨微笑,步入锦屏后去。夜郎和康炳以为老者去取什么东西,小妇人却出来说:“先生到休息时间了,不能久陪,望谅望谅。”

两人出来,面面相觑,康炳说:“老头能这样,全是让儿子坏了情绪。那是个痴傻货,只有七成。人真是不可聪明透顶,一人占尽了家脉,后辈就不中了!”夜郎说:“那女的是老头的什么人?”康炳说:“听说老头丧了妻后娶了个年轻的,不知是不是她?瞧那傻儿子待她的脾气,八成倒是了……老头有的是钱,钱有了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夜郎说:“只剩下我这没钱的,甲男配丁女了。”康炳说:“你还弹嫌颜铭呀?!”夜郎不接话茬儿,说:“今日算是开了眼界,只遗憾未能亲眼见到那个刘逸山,不知那又是何等人物!”旁边就有人轻声叫“夜先生”。夜郎扭头看了,却是吴清朴,惊叫道:“呀,碰上你了!你也住在这胡口里?”吴清朴说:“在前边那条巷里。刚才我去刘先生那儿,刘先生让捎一些符给陆老前辈的,我瞭见你在院里,就专在这里等你。真是山不转水转,那一夜寻得多辛苦,今日却这般容易碰上!”夜郎说:“原来是你捎过来的符?你认识刘先生?”吴清朴说:“认识的,去开了个处方。”将一张纸拿出来,夜郎看了,上边写着:“用烂羊肉四两,细切,加人参末一钱,白茯苓末一钱,大枣二个,黄芪五分,连同粳米三合以及精盐二至三分一起煮粥。”夜郎说:“这是什么处方?”吴清朴说:“我让刘先生号脉,他说不用吃药的,是药三分毒的,就让我食疗,说这羊肉粥能治身体羸弱。”夜郎说:“刘先生还是个医生?”吴清朴说:“他原本就是医生,测字算卦念咒画符那是暗中来的。”夜郎“噢”了一声,羞于自己孤陋寡闻,又问:“几时从西府考古回来的?”吴清朴说:“我还没去哩。”苦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低首答道:“上次我没给你说,我找了个朋友,就在平仄堡宾馆做吧台工作,她硬要我停薪留职搞生意,我哪儿是做生意的料,可她心热,非要依她不行。拿不定个主意了,她让我求刘先生算算的。”夜郎说:“你也信这个?算得怎样?”吴清朴说:“他让我拈一个字来测测,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字好,忽然看见他家门上有铜打的铆钉,就写个‘铆’字,没想写到一半,笔没水了,先生眉也皱起来,拿去细看,正有米蛾儿飞在纸上,他就笑了说:‘若问生意,字里有金旁最好,这生意是能发了财的。你这字体如鹭立,有孤单之嫌,而笔画轻快,诸事还算通泰。写字的时候,墨水不能断的,墨断有田土散之象,当时我皱眉,要决定劝你不停薪留职为好,却后来飞来虫子,这又是吉兆,心想你这人毕竟为贵,福可抵灾,正可压邪,生意仍是可做的。只是要防一点,铆字一半为柳,柳又不全,柳不全者为败柳,残花败柳为妓,莫有钱栽在妓女身上。”说完脸先红了,嘿嘿地笑。夜郎说:“你要办旅店还是歌舞厅?”吴清朴说:“办饮食店的。”夜郎也笑了,说:“那这先生是先有个妓女……”却不说了,驻脚凝听起什么。吴清朴问:“你说什么?”夜郎说:“我说他是拉你充嫖客呀!你听到了吗,哪儿有音乐?”三人侧耳来听,又似乎没有声息,举目四顾,周围都是楼房,谁家的姑娘在阳台上大声锐叫:“八点半呀,不见不散呀——拜拜!”一家就传出哭骂声,有玻璃杯摔碎的响动,一只红色的高跟鞋从窗口飞出来,有麻将声音,有喝酒划拳声音……康炳说:“哪里有音乐?是前边一家歌舞厅的卡拉ok吧。”遂就唱“爱你一万年……温柔同眠……”夜郎“嘘”地一下,叫道:“你听!”果然有幽怨苍凉之音飘来,极远又若极近,如云也亦如水,足风标,多态度,立即使人高古孤独。吴清朴说:“这是姜白石的《霓裳中序》。”夜郎说:“姜白石?”夜郎是读过书的,书上讲,南宋的姜白石是个词曲家,极善推敲文字,斟酌声律,有过十七首保存下来,可都是工尺谱,竟然有人能弹唱,而且就在这个城里!夜郎惊奇起来,问吴清朴:“你怎么识得是《霓裳中序》?”吴清朴说:“我表姐喜欢弹唱,多听了几次。”夜郎不知怎么心怦地一跳,一股酥酥之气从腿部蹿向头顶,于发旋处飘忽而去——要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侧身靠在路旁的一株梧桐树上,一段词曲就又清清楚楚逮在耳里: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

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

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

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

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

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

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

夜郎听不得这词这曲,回首往事,腹内俱翻,脸上也不是个颜色上来。康炳说:“你算什么文人雅士,也要神经?时候也不早啦,拉闲话改日约朋友上家去。”吴清朴说:“着急什么,今日凉爽,又没下雨,上去喝口茶去,表姐家就在那楼里。”夜郎说:“宽哥在就好了,他识得谱的。”就说了吴清朴托他找宽哥的事一直还未约到,刚才也是去了一趟宽哥家,人仍是逮不住影的。吴清朴说:“这倒怪我无缘,咱们去歇歇嘛。”康炳已不耐烦,使眼色给夜郎,夜郎就说:“这样吧,康炳你把符拿去,我去认个门儿隔会儿便来。”康炳不满,却故意说:“行嘛,你的颜铭要找你了,我让她等着就是。”夜郎把符交给康炳,暗里拧了一把,小声骂道:“小人之心!”掉头同吴清朴进了一条胡同。

胡同口是市民俗博物馆,门口也是蹲了两尊石狮,近去看了,虽雕刻不比平仄堡的石狮高大,却生动活泼。左边一头公狮,身上四头小狮;右边一头母狮,身上五头小狮。母狮斜前百步处有一尊拴马桩,一人半高,顶端雕有罗汉。罗汉半踞一腿,双手抓着脸,脸是笑着,却从中分开,如是剥开了皮,而里边又是一脸,则横眉竖眼。吴清朴介绍说这是石工当年雕刻时不慎将罗汉脸雕坏了,急中生智,又在脸里雕了另一个脸的。夜郎似乎不信,疑心这是故意为之,人原本就有两面性,倒惊叹这石匠的大胆和深刻。绕过馆前场子,又沿一段红墙碧瓦走过,往右一拐是一圈高楼,楼正贴了博物馆东墙,吴清朴表姐的家就在一层的顶西头。推门进去,弹唱早已停了,两个女人在屋里说话,旁边半身直立地坐着一条黑狗。临窗的矮桌上放着一部音响,音响前横有一琴,琴下的石鼓坐凳上坐着一个女人,三十一二年纪,齐眉的短发,白胖皮面,套一件纯白圆领西式裙衣,下着白色紧臀短裙,笑眯眯地说:“来客人啦?”厅北墙下一件三人坐的长皮沙发,一女人侧身躺在上边,也是三十出头光景,却是一身黑色连衣长裙,也是黑色软底真皮拖鞋,一只挂在脚尖,一只脱放地上,光脚斜斜地支在沙发沿上,长长的头发拢在脑后,有些泛黄,如一条狐尾,见夜郎他们进来,瘦骨薄肉的脸上也明丽着笑。夜郎猛地进去,不知哪位是这房子和琴的主人,一时手足无措。吴清朴就介绍道:“这是我表姐!”沙发上的女人已经起身,一只鞋一时穿不及,就光脚缠绞在另一条腿上和夜郎握手。白胖女人就说:“虞白今日还礼貌,站起来招呼人了!”虞白一只脚就跳着去寻另一只鞋,说:“那当然,今日来的什么人嘛?!”胖女人说:“什么贵客?我认识你多少年了,迟早来你都拥在沙发里。”虞白说:“白马进堂。”胖女人不解,虞白指了自己的脸,两手做个拉长的动作,说:“笨猪!”胖女人恍然大悟,哈哈而笑,说:“可惜脸黑了些,要不真应是白马王子!”夜郎这才听出她们是在取笑自己的脸长,顿时窘起来。吴清朴说:“别嘻嘻哈哈惯了,见谁都这样。”胖女人说:“我们不是研究员嘛,饮食男女的能说什么天下大事?!”虞白说:“对,孔圣人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胖女人更笑个没死没活。吴清朴也笑了,说:“这位是丁琳,表姐的朋友。”丁琳说:“不是你的朋友啦?”吴清朴说:“我不敢高攀哩。你们知道这是谁吗?那天夜里我去拜访的夜郎先生。”虞白“噢”了一声,让夜郎在沙发上坐了,冲一杯清茶过来说:“今日是摆围棋了嘛!”夜郎和吴清朴都没醒悟,未再说话,丁琳说:“你别说你那幽默,幽默没反应,话比水还淡哩!一个名字里有黑,一个名字里有白,你说这话的潜意识是什么?”虞白脸倒红了,夜郎也拘谨,一时在沙发上端端正正坐着不动。虞白就给狗招手,狗仍一本正经直着身子,两只前爪软软地垂在胸前,说:“丑丑,丑丑,你是狗子听佛吗?”把狗倒抱过来在怀了,说:“天下还有这么个姓!那天夜里清朴去拜访了你,第二天就来给我说了,他说你在屋里问‘谁’,他在屋外说‘我’,你倒在屋里也迷糊了,说‘我?’——我听了笑了半天。”夜郎也笑了,这一笑,身心都放松了,说:“那一刻里,我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清朴在门外回答我时,我觉得怪了,‘我’是在屋里的,怎么却在屋外?”虞白说:“卡夫卡的小说就写过这种事,一直在追问‘我是谁?’。许多批评家说卡夫卡的提问是多么哲学,其实,卡夫卡是有病了,他患的病恐怕和你一样,迷糊了!那些批评家——一旦成为批评家,他们就像所有的领导一样,无所不能,无所不通,农业会上讲农业,工业会上讲工业,科技、税务、建筑、文学、刮宫流产、微机上打字,他们都是内行,要做指示,你还得老老实实地听着,拿笔做记录——他们根本不细读人家的小说,或许要把极复杂的事情搞得极简单,或许要把极简单的事情搞得极复杂,或许仅仅是为了评定职称和获得稿费而又要满足发表欲的文章而已。当然,丁琳不是这样!”丁琳骂道:“虞白,你叹息你无福无寿,你言辞尖刻哪能有福有寿?我不是批评家,我只是写些小玩意儿的评价文章,用不着你损我!”虞白便不反驳,却一头只问夜郎:“听说你有一枚再生人的钥匙,能瞧瞧吗?”夜郎说:“当然行的,只是我说不清它的来龙去脉,约宽哥又没约到。”卸了钥匙让虞白看,两个女人就宝贝一样地争起来。吴清朴说:“你喝茶。”夜郎端了茶杯,瞧起房子并不大的,一厅两室,家具简朴,布置素净,惟北墙一张长而窄的木案上供奉一尊偌大的石雕佛头,双耳塔顶的赭石透镂香炉里有香烟袅袅如丝。琴桌后边的窗子极大,灰白的帘布沉沉垂地,靠窗有一门,装有细眉竹,竹竿斜撑了,可以看出是通向后院,院颇小,幽然安静,正与民俗博物馆的主厅相接,有砖封的门洞,而厅东檐的错综复杂的一角砖木直伸院中。一株白皮松斜着冲向高空,到了门框上角还不见枝叶。似乎还有假山矮树,夜郎不能歪了身去窥探,吴清朴已把开水又续在他的茶杯里。

虞白和丁琳叽叽喳喳看过了钥匙,虞白便从脖子上掏出系挂着的真丝绳儿,将钥匙就拴上了。丁琳说:“你好要脸,谁的东西也要占领?!”虞白说:“你哪里稀罕这?你有玛瑙戴哩!”丁琳说:“我哪儿有玛瑙?”手扯着领口,露着脖子。虞白说:“你让夜郎和清朴瞧瞧,那几块红红的东西不是玛瑙是什么?”夜郎看了,是三处皮肤充血泛红。吴清朴却说:“吔!吔!这是要把脖子咬断了嘛!”丁琳突然害羞,忙把领口提起,说:“清朴你怎么知道?你怕咬断过邹云的脖子吧?”夜郎笑了一气,说:“人家都是披金挂银的,你们倒争着戴一个钥匙?”虞白说:“金银的属性俗哩,人佩戴得多了就显得脏。”吴清朴说:“白姐你是酸葡萄!”虞白说:“现在是谁也不敢得罪的,犯着邹云了,清朴就不愿意!五行上说土生金的,土有清浊二气,清气生出竹来做笛做箫,浊气生出金银,金银只能配做钱币。”丁琳说:“这话说得好,昨日晚上电视看了没有?市个体户协会举办晚会,有一个女老板唱歌,人是方脸,五短的身材,走路像是鸭子划水,身上衣服并不好,可左手右手十个指头竟戴了六枚金戒指,全是最笨重的那一种,看着真恶心,她怕是时装店的高档时装全不合适穿,只有披金挂银来显富了!现在是有钱的没有好身材,有好身材的没有钱!”虞白说:“现在流行金银首饰也流行丑人嘛!”大家一哄而笑。虞白说:“夜郎,我戴这钥匙好看不?”夜郎说:“好看。”虞白说:“这么说你是舍得了?”夜郎说:“可以吧。”虞白说:“还是舍不得的。”夜郎就说:“舍得。这是我日夜保存在身上好长时间了。”虞白说:“你是保存好长的时间,我可是等待了三十一年!这钥匙一定也是在等待着我,要么怎么就有了再生人?又怎么你突然就来到我家?这就是缘分!世上的东西,所得所失都是有缘分的。”夜郎说:“这么说,我是永远没有个钥匙了。”虞白说:“凭我一见这钥匙就爱,就又能从你那里获得,也凭你这句话,我也就知道你的身世经历了。你冬天戴帽子是不是在帽子里垫纸,把帽顶撮得很高?”夜郎说:“你冬天见过我?”虞白说:“你一定还是单身汉!”丁琳说:“巫劲又来了!用这一套拿了别人的东西,还要让别人觉得东西应该给你!”虞白说:“那你问问他是不是事实嘛?”夜郎笑笑点头,说:“钥匙活该给你。遗憾是宽哥没来,要不他会讲出许多故事哩。”虞白就说:“你那个宽哥会音乐?”吴清朴说:“夜先生也会的,他就在戏班里吹埙。”丁琳乐了,嚷道:“这真没看出,来一段吧!”夜郎忙推辞,说:“我跟宽哥还没学好的,虞白琴弹得那么好,刚才不是听到乐声我还来不了的。”虞白说:“你听到的或许是音响上放的,我只是跟着用琴溜溜,唱还是丁琳唱的。”吴清朴说:“琳姐再唱唱我们听!”丁琳说:“不唱。”吴清朴说:“又拿架子啦?”丁琳说:“乘兴而唱,兴尽而止。夜郎,我要问你,听说是再生人自焚时也用琴弹过曲子?”夜郎说:“宽哥在场的,他那时不会记谱,只听出节奏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也弄不清是什么意思。”吴清朴说:“平仄堡就是以此起的名,所有知道平仄堡的人都在问怎么叫平仄堡?鬼知道。”虞白玩弄着狗,举了前爪在自己肩上,说道:“好笨!”吴清朴说:“你知道?”虞白说:“你问丁琳!”丁琳说:“我知道什么?”虞白说:“你是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你咋不知道?!”丁琳“呀”了一声,伸掌打过来,虞白一闪,打在狗脸上。吴清朴和夜郎莫名其妙,越发要问,丁琳说:“我去年结婚,许多人送了对联,有‘鸳鸯同卧,龙凤翻腾’,有‘风静闻荷香,云渡看松直’,虞白送来的就是‘洞房花烛夜,风雨平仄人’,只有她贼怪脑子想得出这词!”说毕,四人哗地都笑了。

吴清朴去街上买了一瓶白酒,四包干果,回来见三人还在操琴说话。夜郎是将琴抚来抚去爱不释手的,虞白越发了得意,翻过琴腹让看上边的刻字。字是老宋体,以拙为美,夜郎读了,是:“此门下杨小山遗琴曾携游燕苏闽广西江鄂诸知音器重余孙大门其冢坦于归助嫁抚物动今昔之思爰笔以记乾隆六十年除夕前二日也。”惊得叫道:“这是一块灵木嘛!”嚷着要了纸铺在字上,拿铅笔在上面来回涂抹,清清白白地拓出一张字帖出来,说回去要让宽哥瞧个稀罕。遂问:“你是音乐世家?”虞白说:“这倒不敢。我爹年轻时做什么他都不肯,就迷上学琴,师傅是青羊寺的常古和尚,常古师圆寂前,将这琴送了他。琴是不是常古师的家传不得知。我爹得了这琴,至死没有离过身,我记得他每天清早起来都要弹一弹的,为此娘和他没少吵嘴。音乐使人穷的,这话我亲身体验过——那时我们在外县乡下,家里什么也没有了,爹死了是买了一个旧柜,锯了柜腿盛殓的,娘要把琴也放到柜里去,我舅说留一个作念给孩子吧,这琴才留下来的。”吴清朴说:“高高兴兴的又提那些旧事。”虞白说:“不说了,吃酒去!”屋里的光线已暗下来,丁琳把厨房的小矮桌搬到后院,四个人相对坐于白皮松下。酒是一人一盅,不敬不让,自酌自饮,干果也不用筷子,随手去捏。夜郎自然不敢挽了袖子划拳吆喝,一时沉默了许久。夜郎抬头看虞白,虞白已喝下三盅,看见他在看她了,微微一笑,说:“喝嘛。”夜郎就喝了,说:“刚才在屋子里,我就觉得这院子里有假山,果然这么好的假山!住楼房还有个后院,后院里又这么多景致,真是难得!”虞白说:“是好吧?你瞧瞧这院里是些什么景致?”夜郎扭头四下看了,南面的墙很高,墙端有明瓦暗砖雕饰,上盘滚道溜脊,卧有琉璃凤,墙壁正中,嵌一块方方正正砖雕,凸透着一条欲出云雾的龙,刻工叹为观止。回头东面,也正是房的后门,却正好矮墙与楼接在一起,原是在墙头斜伸过来一面门楼的后檐,想象那里应该是另一院落入口,上有横额,书着“半园”二字。地是用各色小石子铺就,有许多图案。假山不大,千疮百孔,旁有一高一低数米长的石柱如枯木。假山过去,或者就在假山的下面,有一泓水,绿幽幽的,竟通过那堵墙而不知了来去。再是奇木异草。夜郎说:“这假山是太湖石,水上短桥是蓝田玉雕的,石礅是砚石材料,地上石子铺的图案……我看出来了,是拐杖、笏板、笛子、葫芦、花篮、长剑……这是暗八仙。园子叫半园,名字起得好。”虞白说:“虽是半园,却是四季景色,这假山下一蓬迎春花为春,池里有浮莲为夏,那株海棠是秋,白皮松却是冬了——你没看出来!”夜郎说:“瞧这样子,半园应是民俗馆的,怎么竟肯做民宅?”虞白说:“说出来你也吓一跳的。这民俗馆原本也是虞家的,我二老爷手里是西府的首富,以农为本,以商兴家,商号遍及陕西、甘肃、四川、江苏,曾是马走外省不吃人家草,人行西京不歇人家店。这里最早是商号‘天成合’,二老爷晚年捐了个省参议,才改成住宅常住西京的。但二老爷家人丁不旺,传到儿子手里没了儿子,过继了堂兄的儿子,这就是我的父亲。父亲生性不愿做官理财,只喜音乐,家道就稀里哗啦败下来。解放后这所住宅被收没,成了阶级斗争教育馆,‘文革’中又全家赶到乡下,父母死后,我招工在外县,再是调入城里,形势开始变了,要求落实政策,这住宅又变成民俗馆,我自然不能提说宅院归虞家继承——你提也是白搭,世上的钱物从来就是多了就又还之社会的——但我总得有个住处,我去找信访局,也是亏了丁琳帮忙,分得这所楼的一所房子。这所房子怎能比得馆里的一所仓室?上边便念及父亲虽是过继,但毕竟还是虞家的后代,就封了半园通往馆里的后门,将楼房这边打通,那水池还通在馆院里的……”夜郎虽未听得详尽,大致都知道了,不觉说道:“难怪你有这等气质,原是大户的人家,要不改朝换代,你是千金小姐,见你倒难了!”丁琳说:“除非你是土匪!”就拿眼睛乜虞白,虞白脸唰地一红,二人窃笑不已。夜郎说:“笑什么?”拿手弹爬在衣襟上的一只七星瓢虫。虞白说:“这虫子上身吉利哩。别听她的,喝酒吧!”自己先又喝了一盅。

天空暗淡,瓶里的酒也喝剩下二指高低,半园里有了花脚蚊子,嗡嗡嘤嘤在头上盘旋。虞白两腮微红,细目半睁,便说:“夜郎,我要醉了,你且回去;如果不讨厌,改日你们戏班演出,来请了我们去。”自个儿起身,果然头重脚轻,进内屋去了。夜郎便也起身,吴清朴却要留下,说喝完剩酒再走,给夜郎一盅,丁琳一盅,把干果也吃净了,方才分手。回到屋里,虞白已横卧在沙发上沉沉睡去,黑狗就卧在脚下。夜郎笑了笑,才要让丁琳把手巾涮湿敷在她额上,房门被敲响,夜郎就势在开门见客时告辞。来者正是一个女人,极其明艳,丁琳先叫道:“今日宾馆办晚会啦?”女的说:“没的呀!”丁琳说:“那脸上的油彩怎这么厚的?!”女的一时很窘,从吴清朴腋下钻进屋里去了。

虞白昏昏沉沉,听着卧室里有人说话,听声知道是邹云来了,想睁眼问候,又懒得睁不开,翻个身去,听得邹云在说:“今日请客,明知我要来的,也不留点残汤儿给我,到底不是一家人,皮儿外的!”丁琳说:“你要是皮儿外,我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了!是不是在嫌弃我了?我可给你说,小鸡肠儿,我吃的是白姐的酒,倒没沾你老公的一点腥的!”邹云说:“打嘴!谁是谁的老公了?”丁琳说:“提前叫个老公又有何妨?没行礼却行实,你骗得过我去?”吴清朴说:“琳姐,可不敢乱说!”邹云叫了一声,说:“你看,你看,看出什么了?”丁琳说:“你瞧你那眉毛,中线都散开了,你当我是外行?!”一阵谑笑,邹云说:“白姐今日请的是什么酒,是你给她寻着那个了?那个男人只打个照面,五官还行,可一看倒像个街上的闲人!”丁琳说:“你不是说男不坏女不爱吗?”邹云说:“男人看怎么个坏法,瞧他那皱皱巴巴的裤子就知道是——出力的不挣钱!”吴清朴说:“你们宾馆的人眼也看馋了,只认得名牌衣服。人家是我请来的客,是鬼戏班的,哪里又是给白姐物色的,小心白姐听着了拧嘴!”邹云就唤“白姐,白姐”,说:“她还醉着。她怎么就能醉了?鬼戏班我知道,那个南丁山请了华州的一个老把式教演员打叉,把个女演员屁股就扎伤了,老把式就住在我们宾馆,叫了扮无常鬼的那个演员骂了狗血淋头!做什么不好,却去演鬼戏?这酒不是为那男人请的,又是有什么好事了?是你算了好卦了?”吴清朴说:“……刘先生说生意还是能做的。”邹云说:“这下你该拿定主意了吧?别舍不得你那研究员呀,考古呀,都什么时候了,脑子还不听!我就看不上你们知识分子,优柔寡断!”吴清朴说:“你说得容易,你哥哥店开得好好的,我插进去,名不正言不顺的,就是你入着股,分开干真有联手着好?”邹云说:“我不是给你说了,有箍了盆子桶的箍不了人吗?已经闹得乌眼鸡了,咱又为啥不干?琳姐你说?”丁琳说:“我也优柔寡断。”邹云笑道:“没想一句话又伤着你了,瞧这知识分子的心眼!”吴清朴说:“那说好,和你哥哥谈判我是不参加的,房子呀,营业证呀,雇人呀,各种交涉我都不管,我只撑个门面,出力……”邹云叫道:“这就好了!老婆再能干,还得靠老公做主心骨!——噢啊!”吴清朴说:“这,这……”丁琳说:“哎,慢着慢着,让我先走开了你们再忙。”“吱呀”,门拉合了,丁琳的钉着铁钉的皮鞋声响到内屋来。

丁琳见虞白眼睁了,低声说:“你醒过来了?”虞白说:“清朴是决意要停薪留职了?”丁琳说:“他太爱邹云了。”虞白嘴角皱了一下,算是笑了。吴清朴自和邹云恋爱后,邹云就是这里的常客,每日从平仄堡下班,便来吃顿饭或说说话儿。她人长得漂亮,脸多含笑,视人注情,只是声不好,又立坐不安的活泼,使得虞白这楼上四邻都认得她,更是在东什街上有着声名。东什街有几间门面房,原是邹家开个土产门市部,生意并不好的,自市政府指定东什街为小吃街后,这里寸土如金,邹云就和大哥二哥合伙办了个饺子饭店,几年间发了财。后虽邹云去了平仄堡吧台工作,仍入了一股参加分红,因为邹云从宾馆还能拉来大批的吃客。但是,正应了可以同苦不能共甘那句话,自邹家财大气粗后,兄妹三人却生出矛盾。先是管账的大哥账项不清,眼见得大嫂手上有了金戒指,金戒又换成钻戒,且大嫂的娘家装饰了房子,又安了电话,邹云和二嫂气就不顺,苦于没有证据,不好明说,只叫嚷怎么一月利润不如了一月?再是二哥见大哥如此,采购原料时买低价报高价,动不动就从收款的抽屉里拿了钱去打麻将,跑歌舞厅,还包了旅馆房间泡妞儿。这些邹云并不清楚,洗碗的小工保祥告诉了她,她就出主意:如果二哥再让他去那旅馆送夜宵,就去告诉二嫂。果然二嫂一夜里赶到旅馆,和那女的大打出手。二哥知道了是保祥露的消息,回来差点没把保祥揍死。大哥看不惯了就吵起来,吵到最后红了眼,乌七八糟的丑事全兜了出来,一个就说合不成了分开来!一个说分了就分了,谁也离得开谁!一份囫囵囵家业分成三份,一个饭店也开了三个门。邹云要吴清朴停薪留职来顶她所得的一份,给虞白说了听取意见,虞白不置可否,只应道“这你和清朴商量”。现在见他们已合手定了主意,只是担心吴清朴的经营能力。说:“丁琳,你也权衡权衡,不要让猫拉车,把车拉到床下去。”丁琳说:“清朴呆是呆些,可专心干起什么了,却有钻头。”虞白说:“那就让他折腾去,不折腾邹云心也不甘的。”起身去拉了灯,灯光下胸前的钥匙亮亮地发光,就把它塞进脖下的裙领里。丁琳说:“你真的要把它戴在脖上?”虞白说:“我喜欢哩。”丁琳说:“小孩才戴这些,你是怕寻不着家了,还是怕丢了自己?”虞白说:“都怕。人活在世上好像什么都能干,其实一个人能扭动的也只是锁孔那么大个空间。”丁琳说:“你又想作诗了?”虞白说:“刚才在睡梦里我倒真的有了两句诗:拿一把钥匙,打开每一个房间。”丁琳说:“是好诗,题目可以叫‘单相思’。单相思就是这样,真是好诗,你扩展扩展,我托人送报上发表了。”虞白说:“我没有发表欲!现在报上的诗,将一句有诗意的话扩展成一首,还美其名曰‘一首诗有一句精语就可以不朽’!那还算诗吗?诗是每句都要明白如话,整体却有模糊性的含意。我这两句算什么?况且我哪里就是要单相思?!”丁琳说:“我可没说你对那个夜郎有单相思!”虞白笑道:“那我不成了老牛要吃嫩草吗?”

声音一大,卧室里的邹云就问白姐你醒来了?吴清朴没有过来,先去厨房看煤炉上的水开了没有,说句“窗台上的虞美人又孕骨朵了”,趁机洗了脸,梳了头。邹云拿了一件时装走过来,叫嚷着说是托人从深圳买的,要给白姐推荐。这是一件三件式的套裙,蓝底白花的裙子,薄亮轻柔的t恤袖裙衣,又有一件蓝黑色麻纱的马甲,没领无扣,质量高档,款式极好。丁琳就让吴清朴在厨房里不要出来,吴清朴说他干脆上街买些什么吃的来,就走了。虞白就脱了身上的裙子,邹云一边帮她穿新的,一边说:“白姐你知道你最好看的是什么地方?”虞白说:“哪里?”邹云说:“就这屁股以上。我已经看过多少次了,你要坐在那里,简直像一把提琴!”虞白说:“世上男人眼睛都瞎了,没有一个来弹这琴的!”丁琳说:“真不要脸!”手拧了某一处,疼得虞白踮了脚在地上跳。就一边穿一边对着黑狗说:“丑丑,你说是不是?女人就是一架琴嘛,逢着好男人了弹出的是音乐,遇到孬男人了只弹一片噪音。”黑狗丑丑竟头一点一点的,三个人都吃了一惊。丁琳说:“这狗好通人性!”虞白说:“我总疑心丑丑前世是个美人,你们瞧瞧那眼睛上一圈黑线儿,我敢说现在哪个女人还都画不出那么好的眼线哩!”穿着了,自己先到镜子前照,连声叫:“不行不行,片片扇扇的太多,不适应我!”邹云说:“讲究的就是这样,这是意大利的名牌,你个子高,穿上呼呼啦啦,又飘逸又潇洒。我有你这身架,早当模特去了!”虞白说:“我才不当模特哩,虞家的女子穿了好衣服让别人去欣赏?!我也不想要那么多钱!衣服好是好,我太瘦了,撑不起来。”邹云看了看,也觉得是,仍说:“不急的!”将自己的一双深灰色有带的高跟皮凉鞋脱了给虞白穿,把口袋里的一副金色椭圆墨镜戴在虞白脸上,左右找什么,又去卧室取了一条有浅蓝、赭红、白的条格儿头巾包住虞白的头发,说:“现在瞧瞧,走到街上回头率不高才怪哩!”虞白说:“倒像是个傍大款的了!丁琳,你和邹云是一个型的,你试试。”当下脱了,去换另一件。另一件是灰白的长裙,纯麻质地,后背有一道小布条带儿交叉成的装饰,虞白在镜前扭着看了,欣赏腰部的装饰,屁股微微撅着,细腰凸现,交叉的小布条带儿乍贴不贴的好看。丁琳也将那件穿上了,让虞白看,虞白说:“好,你这活泼性格该这么打扮,越发仓库润泽,印堂黄明,耳额也增白了!”丁琳说:“我也觉得好,邹云到底在宾馆,见得多了,会买衣服。你穿这件也好。”虞白说:“这颜色说白不白的,自来旧,我喜欢,只是后背露得太多。”邹云说:“人家前边露到什么地方了,还有人穿的!后背上又没长东西!”虞白说:“我比不得你们年轻,干骨头脊梁,露什么的?!”自己把头发取了皮筋,披散下长发来照着看,还是摇头,就脱下来了。丁琳却舍不得脱了,说:“知识女性穿这还可以的,真的,白姐!——这件多少钱?”邹云说:“一千三。”丁琳说:“你给我说笑话?”邹云说:“我哪是说谎,你看看发票吧。”在口袋里掏了,果然上边是一千三,丁琳形容忽变。邹云说:“买一件吧,做老公的谁个不希望自己的老婆穿得漂亮?”丁琳说:“他那穷教书匠,一件裙子一千三把他不吓昏才怪的!”虞白说:“教书匠吓住了,总还有吓不住的人吧?”丁琳忙给虞白使眼儿,不让再多说,自己却低声道:“我又不是傍大款……我从不花他钱的,他给我钱我还嫌掉我的价儿……”邹云还在说:“穿得好了,一日他多爱你几次,总比省下钱来,却见了不刺激、没反应,日子一长夫妻不像个夫妻了强吧?琳姐,婚后最危险期是二至三年,男人的新鲜劲儿就没有了,咱做女人的就得不断地改变自己,常变常新。”丁琳说:“男人要是那样,干脆和衣架子过活去!——你要觉得我穿着好,那我就不脱了,今日回去亮亮他的眼,就说是三百元买的。”邹云说:“我让人去深圳就这个样子、尺寸再捎一件来。”丁琳说:“你倒舍不得了!这件就先让你美吧。”也便脱下来。

三个女人为了衣服兴趣蛮高,就又说到街上现在流行什么款式,北大街的唐都商场又开了服装自选厅,靠南千米距离的地方,又有了一家贵夫人服装店,而且南湖路服装街上的门面越来越多了,全是由广州、深圳、上海进货——广州、深圳的货现在比过上海了,虽然假冒名牌的多,但款式绝对的新潮!虞白就翻箱倒柜,取了几截布料出来,让两位参谋做了什么好?比比画画了半天,邹云说他们宾馆小唐的婆婆在电影制片厂里当服装师,手艺高得很哩,拿这一截丝绸去做件晚礼服吧。虞白说:“我喜欢自己裁了自己做……白日都懒得怕出门,还做什么晚礼服的?”丁琳说:“那我有几册新款式裁剪书的,改日给你捎过来。”虞白说:“邹云,你最近去福乐商场了没有?见着什么好的内衣?”邹云说:“白姐和人不一样,外边衣服平平常常,内衣却总是要高档的!——贵夫人店里新进了一批裤头,款式、色调绝对的好,明日我就给你捎回来。裤头买得那么好,给谁看的?”说毕了,便觉得不那个了,忙看虞白和丁琳的脸。两人似乎并没在意,丁琳说:“女人嘛,就那一块私处,当然要穿好些!我在洗澡间见过许多女的,外边的衣服花里胡哨的,可一脱胸罩皱皱巴巴,裤头破破烂烂,反倒让人看淡了。知识女性,最讲究的是内艳外素!”邹云说:“琳姐动不动就是知识女性,我都没份儿和你们说话了!”丁琳说:“你别多心,我这是说惯了嘴——你怎么不算知识女性?就是不算,嫁了知识分子也是知识分子老婆嘛!”邹云低声说:“不瞒你说,我穿的裤头就是清朴的。”丁琳骂道:“我说你那清朴老公,你还嫌是胡说!”邹云就捂了丁琳的嘴,两人不说了,拿一件黑底白小圆块的布料搭在虞白的肩上,比画着说做件裙衣怎么着?虞白也眯了眼在镜子里看了看,却哧地笑了,说:“这就是女人!咱们平日还笑别的女的俗气,咱也免不了俗,再过一两年了,你们怕又该津津乐道孩子了!”丁琳说:“女人再往前走,总是走不出衣服和孩子的。说穿了,女人也可怜,活着都是为了别人,一是看孩子,二是穿了衣服给男人看。”邹云说:“这我倒不同意,穿了衣服给男人看,男人喜欢还不是围了你转?”丁琳说:“男人围着转了,他没有不想要了你身子和心的。”邹云说:“他要了你,你也要了他吗?也说不上桶掉在井里还是井落在桶里了,白姐,你说是不?”虞白说:“这我没经验。”邹云就和丁琳笑着骂“瞎(尸上从下)!邹云说:“琳姐,咱也得给她个拉郎配,让她经验经验!”虞白说:“那我只恋爱不结婚,看谁还能来?”丁琳说:“你这半生总是眼头子高,月亮老是追求圆满哩,月亮总是一次次陨落和残缺。可话说回来,你总是失恋,却又总是被人爱上。”虞白说:“谁爱上我啦?我也不想让人爱上,孔圣人说女为悦己者容,我悦我自己,所以这房子里镜子多。至于生孩子,我觉得防老已成了扯淡事,传继脉火那也是自我欺骗,你想想,有几个人知道他爷爷的父母叫什么名字?只是三代,后边就不知前边了,做前边的人还讲究有自己的后边人顶什么用?生孩子唯一的好处是生个孩子来玩罢了。”一句话说得二人没了话。

丁琳说:“刚才是说衣服来着,现在却扯到养孩子,这其中是怎么转折过渡的,竟一点生硬也没察觉,这简直是和写文章的道理一样嘛!”虞白说:“得了,得了,别批评家的意识那么强!——天这么晚了,清朴不知给咱买什么山珍海味去了不回来?”邹云说:“我去看看。”换上了那一件套裙,又对镜涂了唇膏,出去了。丁琳瘪着嘴给虞白看,虞白说:“丁琳,从明日起咱们做美容按摩去。”丁琳说:“哟,虞白也要美容了?要美容,干脆去做手术割个双眼皮,把法令上那个痣也取了。”虞白说:“那倒不必,脸上有脸上的风水的。邹云是洗一次头吹一次发的,一星期去按摩一次,已经半年多了。人家年纪轻的都这样,咱再不收拾,老得出不了门了!”丁琳说:“你不是说你就敢素面朝天吗?!”虞白说:“不知怎么,我现在倒没自信了。”人一时蔫下来,伸了瘦长的指头在镜面上作画,画一个人头,——不愿凝视,便涂掉眼睛。丁琳却死眼儿看着她,更是一言不发。虞白在镜子里瞧见了,哧地笑了一下,掩饰道:“看见眼角的皱纹能捕了鱼啦?”丁琳说:“世上如果没有女人,男人是不会去修厕所的;世上如果没有男人,女人就想不起去美容了——你老实说,这会儿心里想着什么了?”虞白说:“想着什么?”不看丁琳,也不看镜子,站起来就往后门去,一边关门一边觉得心跳,立于灯影里脸发着烧。

夜郎回去后,个把礼拜都忙在戏班,南丁山集中了各色演员,和二师叔按场导戏,夜郎除了吹埙和杂务外,也充当各种小配角儿。先是让做打杂师,不说一句台词的,也不在鼻梁上涂白,穿对襟过膝白褂、黑布大裆灯笼裤、地瓜帽、起跟鞋,人显得矮了半截,搬动台上道具。鬼戏的道具都是实物,换场不拉幕的,扮着掌教师的南丁山只是喊:“打杂师!”夜郎和另一个矮子就应诺而上。掌教师说:“抬下桌子,拿上壶来!”夜郎和矮子就抬下桌子,拿上壶来。除了做打杂师,还要扮小鬼,鬼头儿是三块瓦的脸谱只留下在右眼角各有一条黑色,在近额角儿处又画上小小的白蝴蝶花纹,正额当中和鼻尖处用粉红画圆点;小鬼是一脸黑,满头红发,手拿了铁索走横步,一步锣鼓一响,当当一串前跑,单足斜立静场亮相。夜郎的独立总不稳,立稳了双手抬起如扑,而将额角突出的两撮赤发摇动不起,挨过二师叔的一教杆。最难受的是让他演云童,一行八人,左四右四,每人手持画有云朵的纸板,人在板后做矮子功。八人中七人是女演员所扮,皆功法精到,夜郎便发了狠,一有空就练。二师叔用教杆在屁股上一捅,夜郎腿酸疼支持不住,骨碌碌翻了个跟头。二师叔笑道:“真委屈了夜郎!歇下吧,歇下吧。”夜郎坐在那里也不起来,说:“做人难,做鬼更难!”南丁山说:“你倒能干个啥吗?!凭你这能耐,只能做个官去省心!”把一包香烟丢过来。夜郎说:“不是我‘夜郎自大’哩,那可是真的,我在图书馆的时候,官长兴做报告,报告是我写的,下边的人执行得认认真真的!”说毕了,脸也不笑,拿做得老老的,吸了烟看老把式教恶鬼打叉。

正在排练的是《刘氏回煞》一折:

刘氏:(白)回煞之期,来到家门,门神阻挡,如何进去?

小鬼:站在身后。(向门神)门神请了。

门神:请了。哪里来的?

小鬼:刘氏青提回煞之期,请你二位让她进去。

神甲:生从大门入,死从大门出,人既已死,不得从大门而入了。

小鬼:我奉阎王命。

门神:我奉玉帝差。

小鬼(对刘):他既不肯,我就揭去阳瓦三匹,呼动孽风,做个乘风而起,从空而下。随我来!

[小鬼举叉将刘氏打进。刘氏身罩阴衫被钉在柱上,着紧身衣入内。小鬼下。]

小鬼打叉是连打三次的,第一次刘氏不欲进,小鬼扬手,三把明晃晃的钢叉“哗”地打出,刘氏就势一低头,叉从头上三指高的空中打下,“哐”地扎在舞台的木板上。小鬼拔了叉,刘氏在地上打滚,滚三下了,第四下刚翻过身,三把叉又“哗”地打去,“哐”地扎在滚过的地方。小鬼再拔叉,刘氏已惊恐万分伏于台柱下,要将阴衫扬起企图覆体之瞬间,叉再打出;恰钉住阴衫,刘氏褪衫入门。这一连串的动作,夜郎正看得心颤肉跳,那小鬼突然“嗷”的一声,扬手将一把叉朝台下打去,夜郎和台下看排戏的人锐声惊叫,打下来的却是一把纸做的叉。夜郎虚惊了一场,悄悄说给南丁山:“才学了几天功夫,叉打得这般好!”南丁山说:“这是一天两天能学到的?你看看那扮小鬼的像不像老把式?”夜郎看了,有些像,都是梆子头,鹰嘴鼻。南丁山说:“那是父子。咱先头的演员,怎么也掌握不了时间和速度,先是老把式用滚筐教他,打得还可以,让真人扮刘氏了,他就怯了,伤了演员屁股。多亏只伤了点皮,不碍事的,气得老把式大骂,那演员越发怯场,再不打叉;不打叉演什么鬼戏?老把式就把儿子叫了来,现在是万无一失了。”老把式排过了打叉,仍对整个动作不流畅而发了火,要女演员放了胆子去做,一边做一边注意表情。女演员面有难色,老把式说:“再来!伤着你了,我父子两张皮换你一张皮!”于是又来了一遍。接下来是刘氏整容后环顾旧时厅堂,无限凄楚,两泪潸然。抬眼望,发现了昔日凤冠、霞帔,有些高兴。寻找脸盆,洗脸,梳发,一双金莲小脚跳来跳去,极尽的扭捏和妖。然后对镜去化妆,两片胭脂夹住个长长的粉鼻,去戴凤冠,凤冠正了,去着霞帔,霞帔也正了——凤冠和霞帔是幕后有人用竹竿挑走的。刘氏惊愕,怅然,由于连日来水米不进,为饥饿催迫,开始觅食,就发现了桌上的供物,仅有素食,气恼,怒发上冲,抓起供桌上燃着的蜡烛,一边啃一边端碗喝酒——暗地里把蜡吐到碗里去——直到把两支点燃的蜡烛啃完。酒碗放桌上时发现了自己的灵牌,瞠目注视,不胜惊骇,转瞬间用吹灰的办法变为黑脸,念道:“故显妣刘氏青提之灵位。”突然一声呐喊:“刘氏,你就死了!”腾地双足跳上供桌,足上是穿了三寸金莲的套靴,一脚撑住一脚高举,头发也一下子直立起来。接着,身子连转一周,如鹞子空中翻身,衣袂飞动,霍霍有声,忽直立,僵死不动,全场音响顿停,灯光俱灭,只用一柱射光照得刘氏阴衫青白,大哭:“来嘛,来嘛,庭堂依旧,你就成了无依无托的游魂了!”戏排一段落,老把式和演员们都坐于台侧的椅上歇息了,夜郎还坐在那里仰面待着。南丁山说:“夜郎。”夜郎还是不动。南丁山手在夜郎的面前晃了晃,以为他没知觉了,夜郎打了一下手,南丁山说:“还活着?刘氏的游魂附了你体了?!”夜郎才站起来,闭了眼仍出现白衣白裤白巾的凄苦鬼相,说:“头痛得厉害,我得回去吃些去痛粉了。”说罢就走。

出了剧院大门,往左三百米处是个菜市场,小李蹬着半车韭薹正黑水汗流过来。夜郎往旁边柳树后一闪,瓮声瓮气道:“卖菜的!韭薹多少钱一斤?”小李光着上身,一把破蒲扇别在裤带上,正抓了肩头上的湿毛巾擦汗,顺口说:“一元二。”夜郎说:“你要吃人呀?”小李说:“我不吃人,你要吃菜!”抬头见是夜郎,骂了:“大热天的,你日弄我说什么话?怎么浪到这里,敢情在里边排戏?”夜郎说:“嗯。”小李说:“满街都是鬼了,还排鬼戏!”夜郎说:“瞧这神气,今日是霉了?”小李说:“早上送了豆芽去学校,得知这几日韭薹价好,心又沉了,又贩了半车,却怎么也卖不动,还叫人把秤锤收了。”夜郎说:“收得好,你那假秤锤哄得了十个人哄不了十一个人,人家没揍了你吧?”小李说:“做小买卖的,谁个不在秤上做鬼?那买菜的是个大高个儿,我问在哪儿上班,他说□□鞋厂。我说,啊,是大老板!他说什么大老板!集体的厂子,区乡镇企业!我说你们乡镇企业搞不搞不正之风?他说啦,没不正之风就没乡镇企业!正因为说过这番话,他买了三斤韭薹,又反身来说少了四两,要查秤。我知道遇上坏人了,提了一小捆菜塞给他,说:老兄,这和你的企业一样嘛!那大高个儿先气哄哄的,这下倒笑了,说,你却不能亏到我头上!顺手便把秤锤拿走了。我追着去要,他竟也悄声说:兄弟,你真要嚷啊?!我还嚷什么?老子裤带上还备有一个的!可我哪里还能再在这里卖?”夜郎听得好笑,小李就问:“剧院里有没有水龙头?”夜郎说:“进门靠左的厕所边有一个,我看着菜,你进去洗洗。”小李说:“菜也热得要洗了。”

两人推车进了院,小李就用一截水皮管接了龙头在菜上浇水,又把苫着的草帘子浇个精湿,才自个儿爬上去喝了一气。这时便见一个警察进了院,东张西望。小李低声说:“警察来了!”夜郎说:“怕甚的,咱这阵犯了罪?”把车推过来,警察却是宽哥。宽哥一身警服,早汗湿了前胸后背,低而浓的发际下留着拔火罐的痕迹,一见夜郎,倒威严了,说道:“夜郎,国家主席每晚电视上还见一次哩,可你就是难寻着!”夜郎说:“是你寻不着我,还是我寻不着你?我让人去过你家,嫂子没有说?”宽哥说:“好多天她不理我了。”夜郎说:“过不成了就离婚,宽哥又不是找不下个黄花闺女,就是找不下,一个人打光棍也比整日吵闹着安逸!”宽哥说:“胡说!老婆又不是帽子,天冷了戴上天热了丢掉!她在更年期的,过一半年会好的。小李,把菜弄得这么湿怎么行啊?”小李说:“水菜嘛,不淋些水就能点着火了!”宽哥说:“买卖可得公道哇。”夜郎说:“你们警察,把治安抓好就得了,卖菜的能坏了啥事?”给小李使眼色,小李飞快去了。夜郎递过一支烟给了宽哥,说:“找不着你,你就把一壶酒冷喝了!前几日我认识了一户人家,家里有一把琴的,样子和你见到再生人焚的那把差不多,都是仲尼琴,上边还有一行文字,记着琴的历史,起码是清朝的货了!”宽哥说:“有那么久的?前日我去文物市场,买了几个汉朝瓦当,回来才发觉全是假的,现在复制假文物的人多哩!文字怎么说的?”夜郎说:“原话记不得,我拓了个纸片儿,在家里,去看看。”宽哥说:“你先等会儿,我去问个事儿。”就走过街对面和摆冷饮摊的老太太说话,老太太直摇头,又去问屋檐下一对下棋的人,人家也是摇头,宽哥垂头丧气过来。夜郎问:“什么事?”宽哥气咻咻地没言语,拉夜郎走到这条巷和北大街交叉的路口,那里有一个路灯杆,杆下竖着木板牌子,上写了“便民免费打气处”,正站了几个人。宽哥问:“没人送来吧?”那几个人摊摊手,似乎还笑嘻嘻的。宽哥就又进了旁边商店。夜郎问怎么回事,那几个人说了,原是宽哥要做好事,自己买了两个打气管放在这里,专供过路骑自行车的人充气,头一天,气管安然无恙,今日中午却突然没有了。夜郎听了,也是没有生气,咧嘴笑了。宽哥从商店出来,又买了一把新气管,还买了一条链子,说:“你笑什么?这事你竟还笑得出来?”夜郎说:“只要你是雷锋,大家就盼你永远是雷锋嘛!”宽哥用链子一头拴了气管,一头锁在路灯杆上,说:“正因为都是你这种思想,才有不自觉的人哩!我再买一个,他偷了让他心里琢磨去,说不定明日就又送了回来。”夜郎说:“那咱就等着黄瓜菜凉吧。”宽哥也调子低下来,说:“咋就成这样了?自己不做好事也就罢了,别人做好事还这么损着?”夜郎说:“你没看天气都成什么样了?”宽哥说:“与天气屁事!”夜郎说:“冬天越来越不冷,夏天也不比往年热,冬不冷夏不热,五谷都不结,人发生变化哩。”宽哥说:“怎么变化?”夜郎说:“现在患癌的人多吧?癌是什么,听医生讲是人的细胞增生,我想,人一定是在发生进化呀!人要适应这天气,身子就得相应变化,这细胞首先在变,这才有癌,患癌的人是第一批进化的人。原先人从猴子变成了人,尾巴是慢慢没有了,说不定将来人的额上又长出一只眼来,鼻子不在脸中间,长在头顶上。”宽哥说:“哪儿来的邪思胡想?到了鬼戏班也成活鬼了!夜郎,说正经的,那户人家有琴,会弹不?”夜郎说:“当然会弹。你知道人家怎么解释‘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来着?”附了耳说了,宽哥说:“能这么解释?再生人死时怪悲壮的,也会是这么个想法?”夜郎说:“你把什么简单的东西都处理成了复杂的东西,为啥不成哩?性是那样,人生还不是那样,把复杂的东西处理成简单的东西,也恐怕只有活了两世的再生人能这样做的。”宽哥说:“你现在倒能得不行,脑子里尽是怪念头!”夜郎说:“你不是说我是活鬼吗?今日你有空没,我领你去看看那琴去,人家还要问再生人钥匙的来龙去脉的。”宽哥说:“晚上去。”夜郎说:“人家是女的,三更半夜警察去抓赌呀还是查嫖呀?人家不说,四邻怎么说?”宽哥说:“女的?你怎么认识的?瞧你这精神头儿,敢情真是瞎了心!”夜郎说:“我夜郎也不是没见过女人!就算是猴急了,夜郎看上街上的女人不下百人千人,你看上了又怎么着,人家就跟你来了?”宽哥说:“嚷那么高声干啥?去看琴的事以后有日子,我这几日找你就是为颜铭的事,你嫂子和我闹,也是颜铭给她说了你们的矛盾,她就嘟嘟囔囔问我交的你这是什么朋友?你知道不?颜铭已经开始上台了,那女子真是不错,干什么都有着较真劲儿,不出多久,我估计她会成为‘蓝梦’的台柱子哩!这几日是在平仄堡歌舞厅表演,我认识那儿的经理,你在那儿也熟,咱去开个房间,你们好好谈谈,我也去洗洗澡。”夜郎没想到宽哥说出这件事来,不觉心里沉起来,说:“颜铭给你全说了?”宽哥说:“她只给我哭诉你们闹别扭了,别的事还是她给你嫂子说的,你嫂子又说给了我。男人嘛,得有个责任,一日夫妻百日恩的,你和人家睡了,说分手就分手了?!”夜郎一时无言回对,倒被宽哥硬拉扯着去了平仄堡。

熟人的到来,宾馆的经理开了一间房间,宽哥立马就去了洗漱间,喊叫夜郎进去。推了门,宽哥已脱得精光,使夜郎吃惊的是宽哥的牛皮癣越发严重了,整个脊梁和两肋间都起了甲片。宽哥说:“实在痒得不行,快帮我上上药。”夜郎从他的口袋取了一短截筷子和一瓶药膏,先在地上铺了几张卫生纸,用筷子的棱角在背上刮,一片一片银屑如雪花一样落下来。宽哥很羞耻了,说:“夜郎,你说我怎么就得了这种病?”夜郎说:“干坏事的人活该得怪病,宽哥却得的什么?或许是宽哥你为了革命累得脱皮哩!”气得宽哥说:“我脱皮,你应该脱胎换骨!噢,往上,往左,对,就那儿,多刮几下。”夜郎使劲刮了,刮下了白甲,肉就赤红赤红的。夜郎说:“我突然想起个事了!古人讲杞人忧天,你说天应不应忧?”宽哥说:“天有啥忧的?”夜郎说:“人身上落白甲是人病了,天上落雪片,雪片就是天在落白甲,那个杞人一定是看见了天上落雪而想到天在患牛皮癣而忧了!”宽哥说:“你这脑子总有一天要犯毛病的!”跳进水池,淋浴起来。

洗好了,夜郎给宽哥涂了药膏,两人回坐到客厅吃茶说话。夜郎就说了他去陆天膺家托要符,如何见到吴清朴,又如何去了虞白的家,还说了刘逸山的医术和卦术,他想请刘先生去为祝一鹤治治病,也建议宽哥去治牛皮癣。宽哥只是摇头,说现在到处都是治牛皮癣的个体诊所,但没有能根治的良方,愈是不能治的病,在治这类病的方面就愈多名医。这当儿,服务员进来招呼,说是经理在饭厅等着二位去用餐。宽哥说:“还真的在这儿吃饭?”夜郎说:“吃去,吃了白吃,不吃白不吃。”去餐厅吃罢饭,天就黑下来,宾馆里外灯光辉煌,经理邀去歌舞厅,说颜铭他们一会儿表演,有什么话去那儿也好说。宽哥不,还是让经理去看颜铭来了没有,让她先到房间来说说话。

经理去了,两人乘电梯到四楼。刚出电梯,一个女服务员拿眼睛看夜郎,夜郎也迎目注视了,脚下便迟疑了。宽哥捅了一下,悄声说:“你这毛病倒多!”夜郎说:“觉得面熟。”宽哥说:“漂亮女人都分不来的,此人肉过于骨,一副媚态,你知道是什么人?少黏糊!”两人低了头快步就走。服务员却在后边撵来,皮鞋声碎碎的,说:“先生,先生,你是不是在戏班?”夜郎驻足了,回头说:“你是……”那人说:“果然是,我的眼睛还是毒!你不记得啦?那天咱们见过面的。”夜郎忽然记起,说:“是我和吴清朴在一起……?我觉得面熟,又怕认错了人引起误会。”那人说:“我是吴清朴的未婚妻,叫邹云,就在这儿吧台上。”夜郎高兴地说:“宽哥,你要寻吴清朴和虞白,容易得很嘛,邹小姐就在这儿!这是宽哥,他会乐器哩。”二人握了手。邹云说:“警察也懂音乐?!”宽哥说:“警察只会捉人!”三人都笑了。邹云说:“要见白姐,我指挥不动她,要找清朴我随叫随到。现在叫他来吗?”宽哥说:“这方便吗?”邹云说:“有啥不方便的,宽哥是警察,以后要求你的事还多哩。我吓吓他,给他打个传呼,就以派出所的名义让他立即到宾馆来!你们是几号房?”夜郎说:“四○二。”邹云就去拐弯处的服务台叮咛服务员:送些饮料和水果到四○二。自个儿才乘电梯下去。

回到房间,夜郎问:“这女的漂亮吧?”宽哥说:“我看不如颜铭。”夜郎说:“你别意气用事,漂亮是实际存在的,颜铭好是好,可没人家的城市味。”宽哥说:“夜郎,我告诉你,今日和颜铭只能谈好,不能谈崩,你要是连颜铭都不满意,我看你就彻底地没救了!”夜郎说:“你别给我扮警察脸,我又不是你的罪犯。”宽哥说:“那说不准。过一年半载,你破罐子破摔下去,什么坏事也要干了,到时候我也就认不得你了!”一阵敲门声,经理进来,说颜铭他们是来了。但很快就要表演,正在化妆,她说表演一完就立即来的。经理便取了象棋与宽哥对弈。

连下了四盘,颜铭来了,久日不见,夜郎几乎认不出她来,人已经不再披发,光溜溜的脑门上头发往后梳去,软软地盘个小髻,耳前肤色嫩白,鬓毛稀疏,显出了一颗以前并未注意到的黑痣。妆还未卸,长眉粉鼻,红唇皓齿,上身穿一件黑色绵绸无领短袖紧身小衣,下身是发白的牛仔短裤,更突出了两条长腿如椽一样挺直结实,几乎是全身的五分之三,光腿光脚蹬了一双细高跟深帮皮鞋。站在那里微笑,房间里也明亮了许多。经理说:“人还是要经见世面,颜铭在发廊的时候,只是个俊女子罢了,瞧现在,容光焕发,光彩照人,这站相就不一样了!我真后悔没留下她在公关部里。”颜铭赶紧坐下来,将双腿绞了放在沙发下,说:“经理是笑我还是模特的站势吧?我也讨厌了我自己,稍不注意就站了台步,真担心以后走到哪里人都能认出是当模特的。其实我是个啥嘛?!”宽哥说:“我不满意的就是你这自卑!我早给你说了,不要无端地长吁短叹,不要老觉得自己不行!颜铭哪一点比人差?拿出满城的女子来,有几个又能比过你了?!”颜铭说:“别人不夸自己夸。”低首倒不好意思。宽哥说:“头抬起来!仰头的女人低头的汉,那才是厉害人的!”颜铭仰了头,笑了说:“笨狗扎个狼头势,这样行了吧?”宽哥就也笑了,说:“颜铭老实,见了我们也不说些热乎话,也不问我们吃了没喝了没,还得我当大哥的给你倒水?”颜铭赶紧要去倒水,说:“都是兄妹,我热乎过火了也显得假来。吃饭还用得着我吗?老板在这里嘛。”宽哥说:“有个好工作也不容易,好好干,将来给咱当个名模!站台步有啥?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演芭蕾舞的出来一看就是演芭蕾舞的,当模特就要走到哪儿都看出是做模特的。夜郎,你说是不?”夜郎一直未说话,便说:“那当然,警察当惯了,看谁都是坏人的。”颜铭就笑,说:“你不耐夏,似乎瘦了。”夜郎说:“是吗?”摸摸下巴,毛烘烘的,又说:“怕是没刮胡子——年纪大了,一日不刮胡子就面目全非了!”颜铭说:“猫一生下来就有胡子的——谁说老过?你给我充大还罢了,当着宽哥面说这话脸红不红?”宽哥说:“人家进了个鬼戏班,就眼高心高,哪里还有我?他是瘦了,多久没见颜铭了,也是操心,几次说颜铭去模特队习惯不习惯,要来看看,可我哪里有时间?今日硬被他拉了来。”颜铭说:“他怕没这份心吧?你瞧他那褂子,脏得像抹布了,自己管不了自己,还会操心人呀?!”宽哥说:“也是的,女人需要照顾,男人比女人更需要照顾。夜郎,把衣服脱了,让颜铭洗把水。——光膀子怕啥?自己的妹子嘛。”颜铭也说:“热天好干,误不了你走时穿的。”拿了褂子就进洗漱间里去了。

经理收拾了棋盘要走,在过道的门口蹲着一个人,打问四○二房间里是不是住有派出所的人?经理以为是报案的,就担心是宾馆失了盗或是歌舞厅里有流氓滋事,盘问了一阵,知道是外边的人,就说派出所的人住在宾馆干啥?先撵着走了。人一走,忽想着汪宽也是派出所的警察,就进来问有没有相约的人?夜郎说:“有的。”出来看了,过道的那头还疑疑惑惑地站着吴清朴。就喊:“吴先生!”吴清朴喜欢地问:“你怎么也在这儿?”夜郎说:“派出所也叫我来的。”吴清朴脸就变了:“出了什么事?派出所也让我来的。听说火车站那儿发现了被害的尸体,可与咱有什么干系?咱没有犯什么事嘛!”夜郎瞧他的紧张样,就不忍作弄,耳语了一番,吴清朴才笑起来,身上已经是汗水淋淋的了。领进房间做了介绍,颜铭也把衣服洗好晾好在风扇前,宽哥就说:“夜郎,我给经理说好的,房间给咱开了,晚上不回去也可以在这休息,你们说说话,记住了没?!我和吴先生去大厅聊呀,末了我再来。”砰地把门拉关上了。

门一关上,夜郎倒笑了,看颜铭,颜铭也笑,就过去又试拉了一下门,没有拉开,把门链就拴上,回坐在床沿上,还说:“宽哥这人……”颜铭也说:“宽哥这人……”对视了一会儿,眼睛都垂下来,久久地却不说话了。颜铭就从对面的床沿上又站起来,去把风扇上的湿衣服挪了个地方,又放好,眼睛不看,却在说:“夏天不穿袜子就不穿袜子,可指甲也该剪剪吧?”夜郎把嵌着黑长指甲的脚收到了灯影里。颜铭也没有再说下去,却问:“你来找我有事要说吗?”夜郎说:“也没甚大事,久日不见了,来看看。”颜铭说:“多谢你,你看吧。”夜郎说:“你真漂亮。”颜铭说:“来看漂亮,去歌舞厅里看嘛。”夜郎说:“你不让我来看的?”颜铭说:“时装表演,百人千人看,还能不让你看?”夜郎便噎住,一时百无聊赖,自己给自己寻话:“到戏班里真他娘的穷忙。”颜铭说:“也是的,你有空能去祝老家,阿蝉说我快回来了,你就忙得赶紧走了。”夜郎又没了话,想起那次见到床围上的字,心里泛上不舒服,就扬了头说:“颜铭,你是把咱的事全说给宽嫂啦?那是个忽拉海人,她要一知道,满世界就都知道了。”颜铭说:“我是说了。”夜郎便来了气,说:“你知道不知道这又伤害了我?”颜铭说:“你要这么说话,真为此伤害了你,咱们就拉平了。”夜郎说:“什么?我伤害你了?”颜铭眼泪唰地流了下来,说:“夜哥,人说话要讲良心的,我是感谢你把我介绍到祝老那里去做活,但我一个女儿身接待了你,你也总不能这么无情寡义!不知你怎么看,在那一夜之前,也包括那一夜,我是真心要同你结婚的,我永远不能说我是虚伪的,假情假意的。那天我回去,床上的东西摊了一堆,你故意来羞我,又一走了之,再不闪面。今日再见到你,果然平平淡淡,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真服了你竟能做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夜郎说:“我不能让人都欺骗我!”颜铭说:“哪个是在欺骗你了?!也正是我知道你以为我在骗你,我才去给宽嫂说的,宽嫂嘴长,我原本准备不说与她,可我在这个城里还有什么人肯听我的委屈?我说着说着就不能控制,说过了又后悔。我是一直要把话给你明说的,你却不闪面嘛。今早宽哥来说他一定要寻着你,要不是宽哥,你怕也不会来的,来了也不会待这么久。我之所以同意他领你来,我就是要给你说清楚,说清楚了,你就是杀我剐我,笑我贱我,还是不肯信……我心里也就清静了。”颜铭说着,鼻梁上、嘴唇上已是泪和细汗,进洗漱间取了毛巾擦了,扔给夜郎,夜郎更是满头满脸的汗。颜铭说:“小时候我爱体育,在学校里打篮球、踢足球,运动量大,后来看了一本书,说运动量大的女孩处女膜常会破裂的,我知道男人是讲究处女膜的,又听说过许多结婚的男人第二天偏要把弄脏的床单挂在院中晒,让人知道自己的媳妇是处女。正因为这样,我看你神色恍惚,情绪低落,才同意把我就给你,让你忘记烦恼,也正是担心我万一没了处女膜,给你无故地增加心理负担,才想到去买鱼,半夜杀鱼给你吃,拿了那鱼尿泡……我真蠢,我弄巧成拙,我给谁说清去?!”

夜郎吃惊地看着颜铭,颜铭气咻咻地叙述了一切,最后已是泪流满面,用毛巾擦了泪又擤鼻涕,眼泪鼻涕却不住地流,而且开始打嗝。夜郎无法相信她的话的真实,也无法不相信她的话的真实,但夜郎感到心疼。如果颜铭说的是真话,他夜郎就太伤害了她;如果她还在欺骗他,夜郎也不是不设身处地地为颜铭的自尊着想。他夜郎是爱着颜铭的,直到现在心里仍是爱着,正因为爱着她,所以才因蒙受她的欺骗而极度地痛苦。他虽然是一个豪气的男人,但他内心深处是脆弱的,需要关心和安慰,即使是她说的这一切仍在哄他,他也会为这哄话来欺骗自己,树立男人的尊严和自信的。更何况,一个女人,一个失身过自己的女人,能这样地对自己说话,他夜郎即使铁石的心肠也不能再硬了。

夜郎站起来,颜铭也站起来,灯将他们的影子涂映在两面空旷的墙上,如是对坐了的神像,默然两忘。楼下大厅北角的歌舞厅里声乐飞扬,在宾馆门外的街上,卖烧鸡的小贩高一声低一声地吆喝,奇怪的是一声猫叫,似乎就在楼外墙根或那片草地上,十分清晰而阴冷,两人打了个哆嗦。鸟的求爱是以自己的歌音取悦,兽的求爱是以毛发取悦,猫却是一种哀怨和哭诉。——夜郎无声地向颜铭挪移脚步,眼瞧着她紧贴在墙上,胸脯一起一伏,那“呃儿呃儿”的声越发响得紧。突然,电灯熄灭了,电扇也停止了。电灯电扇的熄灭、停止是夜郎走过时脚碰着了插线板,屋子里刹那间一片漆黑,只拉了一半帘布的大块玻璃窗透了月光,月亮看不见,多半已在了楼顶,屋子里朦朦胧胧。“你要干什么?”颜铭看着站在了她面前的夜郎,身子没有动,样子凄惨,犹如十字架上的受难者。她竭力在控制着打嗝儿,可嗝儿还是打出来,打一下身子就颤一下。夜郎说:“掐掐中指,掐中指会好的。”颜铭在那里左手掐着右手,很为自己的不雅行为而有了几分害羞。夜郎终于抓住了她的手,手绵软而冰冷,说:“我帮你掐掐。”颜铭惊悸了一下,眼睫毛扑撒下来,脚步移动了,又贴靠在墙上。这一挪动,身子正在了那一片白光的边沿,头发和上衣与黑暗的墙一个颜色,而脸显得那么白。——今夜的月亮也是这个色调吧?夜郎小心地说:“颜铭,能原谅我吗?”眼前的月亮却摇曳了,慢慢地往下坠,往下坠,最后,她的手开始有了分量,开始滑出,整个身子软滑下去倒卧在墙根。房间里全然黑暗了,夜郎听见了有低低的声音在地上说:“你不认为我还在欺骗你吗?”声弱得如虫在鸣。

夜郎说:“那天早上,我是悲怆地哭了,颜铭!说心里话,我并不在乎你是不是处女,现代的都市里,女孩子凡有过恋爱的经历,没有几个是未体验过性的,更何况我也是结过婚……我伤心和痛恨的是你用鱼尿泡欺骗我,把我当无知的男人来欺骗!我已经被骗得够多了,别人骗我我还想得开,你骗我我就接受不了!”颜铭听着,说:“我是处女!真的我是处女,这你要信的,要信的!”夜郎说:“我信的。其实何必那么计较处女不处女呢?即使以前与别人怎样,那是我们之前的事,你只要以后能对我忠贞。”颜铭却又一次哭了。夜郎说:“怎么又哭了?”颜铭越发哭得厉害,竟“呜呜”出声:“我为什么要欺骗你?我为什么要欺骗你?”夜郎见她伤心,反过来倒安慰她道:“在这个世上欺骗的事也太多了,真的也成假,假的也作了真,甚至自己也需要欺骗自己,我还不是常常这样?”颜铭不哭了,从墙根往起站,站了一下没站稳,夜郎就势抱住了。——一抱什么话都有了,什么话也都没有了,越抱越小,抱了很长时间。

如果这时候突然发生地震,整个的平仄堡将陷落地层深处,这一抱将是上千年……但是,当电灯重新插好了接线板,夜郎便赤了身子去洗淋浴。颜铭还没有起来,头发蓬乱地趴在那里,在宾馆的留言簿上写着什么,说:“我这是送羊到虎口了!”夜郎用大浴巾揉着湿淋淋的头发,轻轻地笑,心想:是的,干柴遇见烈火,势必要燃烧的;重新地相好,是颜铭主动来到这房间的,他夜郎之所以再次接受了她,除了上边的种种原因,最重要的是一种消释,如同去为别人办件事情,事情完全可以按规定办的,也肯定能办成,但你必须接受他的礼品,接受了礼品对方才可相信你会真心去办的。再是,夜郎是无法抗拒颜铭的美丽的,颜铭除了有西欧人的脸庞外,体形更是绝妙,该瘦的地方都瘦,该胖的地方胖而结实,她躺在那里,台桌上的灯光从灯罩里照过来,夜郎想到了为平仄堡运石狮去过的陕口的沙漠,沙漠上风吹过形成的起伏优美的沙梁。那也是一个月光很好的夜晚,沙梁下有稀稀的毛拉子草,草窝里有一个精巧的鸟巢。

夜郎俯过头去,要看她写的什么,颜铭却用手捂住了。要感谢这个宾馆吗?不知怎么,夜郎想起了再生人自焚时的琴声,也想起了虞白对平平仄仄平平仄的解释,就觉得这宾馆与自己有着奇特的缘分。他坐下来吸烟,一直等颜铭写好了,又撕下来折成小方块要装进自己的口袋时,他也没有提出要看。颜铭却说:“你看不看?”夜郎接过纸块展开,上面竟是记录了刚才一幕的经过。使夜郎吃惊的是女人的感觉是那么丰富和细腻,又那么热情和冲动!其中也夹杂了担忧和多疑。夜郎是有着长长的接触女人的历史的,事情干了也就干了,但颜铭这样的女人,却把这样的事看得如此庄严和神圣,她是在竭尽了全部的生命去品尝、去享受的。文字的最后一句是这样写的:“我们做过了该做的事,我们没有辜负这下半夜的月光,平仄堡的愉快的时光将长留我的记忆中。”夜郎抬起了头,颜铭水汪汪的眼睛正看着他,脸色红如火炭,说:“我文墨浅,心里翻腾得什么都有,就是寻不到词。”夜郎说:“谢谢你!”却划火柴把纸烧了。颜铭叫道:“你把它烧了?”夜郎说:“这样的事是不能写的,写了总会被人看到。虽然人人都干过这事,但不能说破,不能写出,不说不写就是完人、贤人、圣人,说了写了就是庸俗、下流,是可恶的流氓。”颜铭说:“这就是你们男人!”起身穿衣梳头,收拾脸面,问夜郎:“和刚才是不是一模一样?”夜郎说:“不一样。”颜铭问:“发畔不齐?”夜郎说:“你身上有了我。”颜铭骂道:“坏蛋!这髻儿顺溜吧?”夜郎说:“晚上了,还梳那髻儿干啥?”颜铭说:“宽哥还在大厅里,他要见我变了发型,该怎么想?”夜郎这才记起了还有那一个大哥。

大厅里却没有了宽哥,总台的服务员告诉说是有一个警察的,早就走了。夜郎怔了怔,便会心笑了,返回来,这一夜两人再没有走。

天未明,颜铭就赶紧离开了平仄堡,夜郎睡到九点,起来冲了澡,低头便寻找什么。夜郎寻找的是那枚钥匙。那枚钥匙以前戴在身上习惯了,洗完澡每每就先要戴上的,现在寻了一气,突然记起已送了人,倒笑自己的荒唐。穿了衣服回躺在床上吸烟,就想到了送给了钥匙的那个虞白。夜郎与女人的交往里,虞白可能是特别的一个,这是一个豪门的后代,又是一个有知识的女性,夜郎的意识里有着自卑,那日从一听到乐声就自惭形秽,无论如何,像夜郎这样的人是无法接近这女人的,但夜郎却神使鬼差般走进了她的家里,并吃了酒,说了那么多话。昨天夜里,他把虞白的事说给了颜铭,颜铭就说:“人家高贵嘛!”不无一种醋意。但说过了,却又说:“多接触接触这样的人好哩。人家一回两回待顿咱,三回四回就不知怎样,只怕是心里瞧不起你我这班人呢。”夜郎那时是“哼哼”地笑了两下,现在想起来,仍是笑了。夜郎虽然不是流氓,夜郎有豪气,夜郎怕谁的?越是这样不为他夜郎能接近的女人,夜郎才更有兴趣去接近!更何况,夜郎又想,虞白对他并没有什么反感,那言语、眼神,以及每一个小小的举动,夜郎看不出她的丝毫厌烦——夜郎反倒喜欢了那一种自在适意的作风:请人吃酒,自个先醉了睡去。于是,那一句头次见面就说夜郎是马面的话反倒令夜郎难以忘怀,从床上起来,走到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脸,确实是一张过长的脸,眉毛浓重,有着大眼,但太靠上了,耸而长的鼻子占据了脸面的三分之一,使嘴和眼遥遥相望。这样的一张脸,为何在西京城里谁也没说破过是“马面”呢?

夜郎回坐在床上整理床单,床单上有三根长长的头发。他把它们捡起来,绕作一团放在了烟灰缸,还拿烟头去烧成几节,就不免又指责自己:自己还坐在留有颜铭体温的床上却想着另一个女人,是不是有点儿那个了?他努力地张了张双臂,嘘着气,要把五脏六腑的乏劲全嘘出来,也把脑子里的乱七八糟的念头也嘘出来,但在出门的时候,又以是一匹马而自足了。

夜郎自有了马的意识,偶尔一次翻日历发现自己的生辰属相也是马,就越发觉得自己一定是马托生的。那么,自己以前是怎样的一匹马呢?是草原上的野马,还是每晚可以看到的,郊区农民用胶轮板车往城里建筑工地上驮运砖块和水泥楼板的老马呢?一次在排演场黑水汗流地继续做持云朵牌的矮子功,心里就觉得窝火:马是奔腾长啸的,怎么能委屈着身子做矮子功呢?一气就坐在了一旁,惹得老把式又开口臭骂,直到南丁山说夜郎实在不行也就不顶这个角色了,才算作罢。夜郎也就问南丁山:“人到底是什么变的?”南丁山说:“女娲用泥捏的。”夜郎就在褂子里的胸膛上搓来搓去,搓出一撮垢甲:“怪不得怎么洗都有泥。”南丁山说:“要不是泥捏的,就是猴子变的——这可是书上写着!”夜郎说:“唔,我说动物园里猴子越来越少了!”南丁山气愤地说:“你说是啥变的?”夜郎说:“世上有什么东西,就有什么东西变人。你瞧瞧老把式父子,像不像鱼,鲇鱼?他们原籍是南方,在海边的都是水里的鱼鳖海怪变的。康炳像不像狼?在山区生活的人都是飞禽走兽、石头草木变的。”南丁山说:“那你是啥变的?”夜郎说:“马。”南丁山说:“那你别给我尥蹶子!”一指头弹在夜郎的额颅上:“吹埙把你吹出邪劲来了!今日是马,马有龙马一说,赶明日怕又该是龙了?!你没事去看看这条马吧!”南丁山扔给他的是一本书。

书是《搜神记》,南丁山常装在口袋,在里边寻关于鬼的故事要改编戏。夜郎在目录上就翻到了一篇叫《蚕马》的文章,拿到了排演厅后的山墙根去看。天气闷热,不远处的垃圾堆里,西瓜皮和烂西红柿散发着酸烘烘的臭气,夜郎还是一气儿读下去。《蚕马》写的是有一户人家,父女二人,家境贫寒,却养着一匹强健的白马。后来发生战乱,父女在逃难时走散,女儿带着马到了一地,不知父亲生死下落,常在家独自啼哭。一日,一边饲马一边说:“马呀马呀,你如果能寻着我父回来,我就嫁了你。”马突然一声长嘶,脱缰而去。三天后,马果然在几百里外找着了女儿的父亲驮了回来。父女团聚,十分惊喜,重返家园生活。但是,女儿却再不提起嫁马的事,马终日眼里含泪,半年后便死了。马一死,父女将马剥皮,钉在墙上晾干,不料,女儿路过钉有马皮的墙下,马皮突然掉下,忽地将女儿裹住。等父亲闻声赶来,那裹了马皮的女儿却变成了一只蚕,蚕头酷似人首,蚕身又似马体,人称之为蚕马。夜郎看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抬头看天,天上正飘过一朵黑云,四周的人喜欢地叫:“这下好了,要落雨凉快了!”但黑云停驻了半日,一阵风吹来,却又飘远不见了。

怏怏地,夜郎去了祝一鹤家。

祝一鹤英武的时候,夜郎一有空就往祝家来,西京城里没有丁点亲戚,心里的话只有给祝一鹤说,给颜铭说。祝一鹤并不过多地听他的诉苦和委屈,总是拉他喝酒,用谑语戏弄他,而颜铭则要做一顿卤面的。夜郎已经习惯了这条道路,双脚下意识地走到了巷口,才不禁长啸起来,感叹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复回了。他拐进菜市,买了些菜,给老头提去。

颜铭恰好也在,正给祝一鹤擦澡,见了夜郎喜欢地说:“快来帮个手,去换盆水。”祝一鹤似乎病又重了一些,口里不停地往出流涎水,阿蝉要剃了那胡子,他又不让,就把一个小瓷缸儿拴了系儿从头上挂下来吊在下巴下。夜郎心里更是难受,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遭这样大的罪!擦洗了身子,祝一鹤就靠在床头上不动了,阿蝉也去厨房收拾饭菜,夜郎和颜铭坐到了卧室来说话。夜郎说:“颜铭,今日这一身好看!”颜铭其实穿得很随便,上午洗澡,临时换上了阿蝉的一条咖啡平面布的短裤,上衣是一件白汗衫,汗衫塞在短裤里,勒一条宽皮带。颜铭说:“我穿什么都好看!”夜郎说:“是的,脸上如果再没有那些红疙瘩,就更好看!”颜铭忙一捂脸,说:“讨厌!讨厌!”随即偏仰了面,说:“有红疙瘩也好看!就是好看!”夜郎说:“嚯,颜铭也自信了!”颜铭用防过敏霜在脸上涂了,说:“当模特把我也当大胆了,表演上要求一出台眼睛要扫视观众,转身往回走时,眼光要从观众席上往回收,开始我很怯的,眼睛不知往哪儿看,指导说:要自信,要觉得这阵儿自己是最漂亮的!果然这么想着,什么也不怕了!尤其在台上,台下是一阵阵的掌声、叫好声,有人就给献鲜花的,上来要合影的,我就来了感觉——”夜郎说:“感觉披了被子要上天呀!”颜铭瞪了一眼,说:“我感觉我活成人了!”夜郎说:“我突然也有了感觉!”颜铭说:“什么?”夜郎说:“——我想吻你!”颜铭气得才要骂句什么,夜郎却上来抱住了她,同时用脚把门轻轻地钩合了。颜铭接受了那一双手,一双手却得寸进尺,且把颜铭抱起来往床上去。颜铭挣扎了一会儿,力气不支,干脆就一动不动了,说:“你真是胆大,阿蝉一会儿要进来了!”夜郎咽着唾沫,也不回答,只急得手脚忙乱。厨房里阿蝉在剁饺子馅儿,刀和案板哐哐价响。颜铭说:“祝老在墙那边躺着,咱都是客人,就在人家家里干这事呀?!”一句话将夜郎手停住,身子慢慢软下来,坐到床沿上了。颜铭扣好了衣服,一边理头发,一边说:“听我话,噢,几时我过你那边去。”夜郎说:“一说祝老的病,我这心里就难受了……他现在下巴上挂个缸子,样子实在不忍心看。”颜铭说:“多少医生来看过了,他们都是没办法,是不是再请个气功师来……”夜郎没有言传,闷了一会儿,突然问:“祝老的生辰年月是几时?”颜铭说:“不知道,这可以从他的身份证上查。你是说他的生日快到了吗?”夜郎说:“我想起那个刘先生了,他这病中西医不行,气功也不行,恐怕得想想别的门道。”颜铭说:“乡下人常用捉鬼弄神的那一套也真的治了些怪病的。”夜郎说:“你在乡下也待过?”颜铭顿了一下,说:“听说的呗。”就去找祝一鹤的身份证,阳历是1932年5月27日,又去日历牌上查出阴历为四月二十三日。夜郎就用笔写在胳膊弯上。这当儿,阿蝉在厨房喊着来包饺子呀,两人便去了厨房,不再言语。

饺子馅剁得很多,满满地装了一大盘子。颜铭拿勺子挖了些用舌头舔着尝盐的轻重,便说:“阿蝉,你放虾皮了?”阿蝉说:“嗯。”颜铭说:“我不是给你说过嘛,祝老是不吃虾的。”阿蝉说:“我放得不多,多少放一点有味的,再说你们都在。”夜郎说:“我们吃不吃是闲事,伺候祝老,就以祝老的口味为准。他现在说不成话,咱不能亏了他。”阿蝉就沉了脸,说:“夜哥这么说,我亏了祝老了?”夜郎说:“我没有说你亏了祝老,意思是他已成了这个样子,咱尽量做好些,他喜欢吃什么就做什么。天也热,多擦身子,梳好头,那涎水缸子要勤换着洗着,不说来个人看了好看些,咱心里也安然。”阿蝉说:“我哪天不是换洗几次缸子?涎水味儿真难闻,我吃饭一想起来心里都呕的——夜哥没有伺候过人,不知道伺候人的难哩!”颜铭说:“辛苦我知道,夜哥这么说也是说气话的,都不说了,阿蝉,你取些肉和韭菜来,咱给祝老重弄馅儿来。”阿蝉从冰箱取了肉和韭菜,才要去洗,有人敲门,阿蝉去开门,和来人在厅里说话。颜铭看了夜郎一眼,夜郎便去洗肉,听得厅里在说:“阿蝉,饺子熟了没有?那边吃浆水面的——挣那么多钱,却是穷肚子,就爱吃个浆水面,我可是吃得不想吃了!专空了肚子……?”“嘘”的一声,是阿蝉在说:“有人哩。”来者说:“那还算人,活着和死了一样!”阿蝉说:“不是,不是的。”接着脚步声去了卧室,门吱地掩了,两人嘻嘻咯咯地在里边做什么。夜郎低声说:“她叫了谁来吃饺子?”颜铭说:“前边楼的,叫小翠,是她介绍了小同乡在那家也当保姆,常过来的。”夜郎说:“我说今日馅儿这么多,她还会招了人来吃饭,怎么这般做保姆?”颜铭说:“你少说两句,晚上了我和她说。”夜郎洗好了肉,又洗了韭菜,切了一半,阿蝉还没有过来,就过去要叫阿蝉,但卧室的门却插了,叫道:“阿蝉,阿蝉,调料在哪儿?”门开了,床沿上坐着一个女子,瓜子脸,丹凤眼,烫着头发,一边倒地梳过来,拥在右耳一大堆,上边别着一个有着花的红塑料卡子,满脸通红,忸怩不安。阿蝉赶忙往厨房去。那女子就站起来要走,到客厅了,叫道:“阿蝉,我走呀!”阿蝉说:“在这吃些吧,今日饺子多的,铭姐也回来啦,你不陪陪?”颜铭只好说:“急什么,饭快要熟了,吃点吧。”那女子就说:“铭姐留我,那我就不走了,铭姐今日好漂亮哟!”阿蝉说:“铭姐什么都占得齐,个儿高,脸又好看,咱们要有人家一个方面的好处,咱现在也不当个保姆,天南海北哪儿都敢去了!”饺子煮熟后,夜郎吃了一碗就告辞而别。

原本去找南丁山,托南丁山找陆天膺再联系刘逸山来治病的,夜郎却到清水巷虞白家来。那日是吴清朴把符从刘先生家带到陆天膺家的,吴清朴肯定与刘逸山熟悉,但吴清朴还会不会在虞白家,夜郎心里没底,只觉得应该到这里来。从西大街骑了车子并不快地驶过,靠右的店铺门窗玻璃上,自己就看到了自己:一副长长的马脸,蓬着乱发。夜郎心里突然慌起来,脚下迟疑着,车子一扭一扭像醉了似的要倒。他一边暗自骂自己没出息,一边把车子停在一家理发店门口,进去要理一下发。理发店里,靠里边的是美容按摩床位,躺着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美容师一边在她们脸上涂什么油膏,一边有秩序地反复揉搓按敲,夜郎坐在那里让剪着发,一边听四个女人说话。三个女人一台戏的,那小女子只是哧哧笑。一个说:“我们店开张了两年,还没有母女俩一块来按摩的。”一个说:“是吗?噢,轻点,那儿放轻点。”一个说:“鼻子发炎了吗?”一个说:“你没发现鼻子是硬的吗?我垫了鼻梁了。”一个说:“垫得真好,倒看不出来!前日有个人来吹头,鼻子却是歪的,现在到处开美容手术院,技术不过关,图了挣钱竟害人,哪里有二十多年前的手术质量?”小女子又是哧哧地笑。一个说:“二十年前哪里有美容这词儿?!这是年初才做的。”一个说:“年初呀?你是演员吗?”一个说:“我哪儿能当了演员?是机关的文书。”一个说:“那我真佩服你了,这么大年纪还做美容手术?”小女子说:“我左额上原有个暗红色肉瘤的,我妈领我去做了三次手术,现在看不出痕迹吧?我做的效果好,我妈才把买空调的钱省下来,去给她垫鼻子了,我妈五十四岁的人了,是显得年轻吧?”一个说:“是年轻。”一个说:“原本我这把年纪了还做得什么,可我想,就为了这个塌鼻子,我是一辈子没了自信心,走不到人前去的,那份罪你们漂亮女孩是体会不到的。”一个说:“怎没体会?我之所以开这个店,就是长得不好,到深圳、海南去闯荡,心想凭自己的能干总能混个名堂的,可一去,三个月就回来了。那里的女人,都是有姿色做资本的,哪里有咱的世事?一气之下去上海做了手术,将一脸麻子打磨平了,才发誓开这个美容项目,咱虽没动手术的手艺,按摩按摩也好嘛。”一个说:“我那死老汉倒不同意,说人都老了,还美什么容,又不是我嫌弃你!这死老汉,我活着就不是只为一个死老汉活着嘛,虽然老了,可遇上这年代,我怎不也漂亮一回?能漂亮一天是一天,这一天里心情好,活着就有精神嘛!”夜郎睁开眼,从面前的玻璃镜里看过去,那年纪大的女人躺在那里在笑着,笑得一身肥肉呼呼地颤,他倒被这女人感动了。等理完发,看着母女俩按摩毕了高高兴兴出门去了,夜郎说:“这女人好。”理发员笑了,说:“那你怎么不去手术?我给你刮脸,别人是一刀就下来,你得两刀子才到嘴角。”夜郎也笑了:“我这是牛头马面呀!”

出得理发店,对面的路灯杆下却围了一大堆人——中国人有围观扎堆儿的秉性,一个人在街上走着,偶尔往天上一看,立即就会有无数的人也仰首看天。那一回,夜郎路过钟楼,江浙一带来的匠人正修饰钟楼的八角飞檐,小个子的老绘工爬在脚手架上,把笔蘸上颜料了,在嘴上备一备,再一下一下描那山水人物,嘴就五颜六色的像小孩的屁股。夜郎低了头看楼下竖着一面石碑,碑上记载了这座城市原是一条河从中分开的,河后来却干涸了,河面上修成了这条大街,而为了纪念这段历史,城的围墙修建成了一个船形,这钟楼就筑成塔的模样,来象征船的桅杆了。夜郎读完碑文,才知道西京城原是一只搁浅的船,几分嘲笑,几分叹息,有许多的感慨,极想和人聊聊,行人却侧目而视,没有一个肯接他的话茬儿。他便有些生气了,故意蹴下身去,往一个暗水道口去瞅,果然过路的人都往暗水道口里瞅,他就冷冷笑着回去了。有两个小时吧,卖烧鸡的秃子回来说,街上杀了人了,惊得他问杀的是谁,谁人所杀,怎么杀的,杀在哪儿?秃子说,他是秃子,不好意思挤到跟前,可钟楼那儿拥了许多人,听说是有人被杀了,从下水道里捞出了两条人腿,两条人腿又是一顺顺的——这就是两条人命了!他忙跑去看,人却是集聚在那暗水道口,才知道是他恶作剧的结果,自己捉弄了别人也捉弄了自己,害气回来臭骂了秃子一顿。而现实的是路灯杆下又围了一大堆人,夜郎心想这又是谁在恶作剧了,或是那里有人在摆棋吧,扭头要走,但听得有呜呜的哭声,同时有人在安慰,有人在咒骂,有人在笑着说:“没脑子!乡下人到底差成色!”夜郎便推车过去,果然人群中有三个乡下男人哭得眼泪汪汪,一边哭一边头往地上碰,额头上都碰出血来。夜郎蹴过去问:“怎么回事?”三个男人争着说:“这不是要人命吗?这不是要人命吗?!俺们把他当好人,给他烟吸,请他饭吃,他要喝酒,俺们还买了酒,他就敢一走没了,没个影儿了!?”拿头又在地上碰。夜郎明白乡下人一定在城里是受了什么欺负了,却见不得那鼻涕眼泪的行状,吼道:“哭啥的,大男人在这儿哭着好看?来回话都说不来,连吃带喝的!”三个男人竟被镇住,一时住了哭,却突然三双手抓住他,说:“你是好人,你要救我们!”周围一片哄笑。夜郎一扯那个年纪稍大的,拉到一边,递过一支烟了,说:“你先吸烟,别惹得那些闲汉再过来——你说吧。”

原来,这是三个洛州来的农民,山区的日子苦焦,听说西京城的□□路药材市场上茯苓抢手,便东借西凑万把元收购了几麻袋运来。一进城里,两眼抹黑,蚂蚁凑堆似的人,没一个能认识,宿了一家小客栈里,每日去药材市场上寻找买主。一连转悠了三天,逢着的都是些小宗主儿,三人思谋:咱不是长年做这买卖,一次来得寻大宗买主,否则零敲碎打,光在城里吃住花销太大,就赚不了多少利的。第三天的傍晚,碰着一个买主,西服领带的,手提着移动电话,是有钱的派头,接上码子了,果然人家口大气粗,一次包买。三人喜欢得念了佛了,当下就论价钱。他们说别人的货是一斤四角五分,可整个药材市场上,却谁也没他们的货好,四角五是不卖的。开口价扳得很硬,甚至还编排说有人来买一半,给价四角六分五,他们要四角七,交易才没成的。他们说:“既然你是整袋儿走,也瞧着你这人是干脆人,你开个价吧!”便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手伸在帽底要与人家捏码儿。那人说,他并不是专做药材生意的,小买卖一桩,只求个货好,一分半分的倒不在乎,也见球不得捏码儿,明说个价吧。就拿了移动电话高一声低一声说话,似乎是对方汇报一笔款到了,就指示收到款给办理公文的科长十万元手续费吧。他们听得面面相觑,交换了眼色,就放了胆说出个四角七,只等人家能降到四角五分五就烧高香了。可那人一关电话,说:“四角七就四角七!今日天晚,我又没带那么多钱,明日一早把货拿来就在这儿等我!”

这一夜,三人好不高兴,筹划着这宗买卖可以纯赚三千二百元了,一人分一千还剩二百,刨除客店钱还有七十元,索性晚上也到卡拉ok厅里去看看世面。便一人花去十元买了门票,进去没有唱歌,也没跳舞,给眼过了一下生日,只喝了一杯茶水,结果六十元就没有了。豁出去了,余下十元买了一条烟,在客栈里吸了一夜,也谈了一夜舞厅里的妖女人。最后意识到说女人不吉利,才不说了睡觉。头才挨着枕头,天就亮了,又起来把几麻袋药材背到那路口,那人果然来了,是坐着一辆小白色面包车的。三人把药材搬上车了,那人交给他们的是一张支票,说可以到东大街人民银行里取现款。他们心也鬼,两个人陪着人家去饭馆吃饭,一个人还偷偷到附近一家储蓄所让柜台里的人看看这支票真不真。储蓄所人多,一个人接过去看了一下说真的,就回来又买了酒给人家喝。吃罢饭,那人要走了,还说:“把支票拿好,小心丢了!”他们把支票就放在鞋壳里去东大街,并商量了取了现款,一人走在中间,两人一前一后护着,以防坏人打窃。结果去了银行,银行说支票是作了废的,他们就急了,忙去那人所说的公司,可哪里有尚武街甲字178号?!三人抱头哭了一场,骂那骗子,骂西京城,骂自己昨晚上说女人!骂毕了,就去派出所报案,派出所的警察让写了材料,说:“好了,回去吧。”他们说:“这一写就完了?”警察说:“这不完又怎么着?骗子又不在派出所,我们总得去查访呀!”又是一日三次去派出所查问抓到骗子了没有?没有。三个人就三天里在城中东跑西窜,希望能碰上那个狗日的。也真巧,竟在德安巷口的酒馆里碰见了!狗日的坐在店里喝蛇胆烧酒,下酒的菜也是油炸的蝎子。他们隔玻璃窗瞧见了,一下子扑进去就按倒了。那人个头不大,力气是没他们大的,按在地上拧蹭都没拧蹭的,就扭到派出所来。那天已是晚上十点,派出所只有一个姓黄的警察值班,当时审问了,骗子也承认下来,姓黄的就把他用铐子铐在房里。骗子却说他没有钱,让给他的小姨打个电话,他小姨在一个宾馆工作,让她带了钱来赎他。后来那个小姨就来了,画蓝眼圈,染的黄头发,一身的香水气,熏得他们直恶心。骗子铐在里间,姓黄的和女的在外间,姓黄的原让他们夜里不要走,就守在门口看护骗子,但姓黄的和女的谈的时间长了,把外边的门也关了。关就关了吧,人家在里边做什么,他们不敢看的,只要能把钱追回来,人家干什么事咱管毬他了?再后来,那女的就出来走了,姓黄的出来送女的,说他肚子饥了,让他们去买些热包子来吃。事情就出在了这里——一个人出去买包子,到底买多少,钱要三人分摊的,总担心去一个人买了,将来以少报多,三个人心奸了,就一齐去买。但是,等把包子买了回来,骗子却没有了!姓黄的说他去上厕所,回来便没见了人,铐子是用一颗钉子撬开的,还拿了撬开的铐子给他们看。他们知道姓黄的做手脚了,拉住他说不行,姓黄的就凶起来,说他们打闹派出所,掏出电棒击他们。他们哭着出来,也不敢再住客栈,从昨日夜到现在只是在街上诉哭,讨起零钱好回去呀。

夜郎听他们啰啰唆唆说了半天,一把把鼻涕捏下来甩在地上。脏手在路灯杆上摸摸,又在腿面上擦,逢着几个人过来了,就拉了哭腔诉苦,说:“大叔,大叔,行行好,给个几角钱好做盘缠啊……”夜郎啪的一声扇了一巴掌,那年轻的叫道:“你打我?你为什么打我?!”夜郎骂道:“孬种!在这儿哭闹让谁同情你?为什么不再去派出所?派出所也不只是那姓黄的一个人开的!就是派出所不管,怎么不去找分局,找公安局?!”那人说:“到哪儿去找?去找谁呀?日他娘,这西京是啥毬城嘛,我再不来啦!”夜郎说:“你就是再不来,也得回去后再不来,你现在怎么回去?”那人说:“我怎么回呀,回去了那一万元的债我拿啥去还?实在不行,我就去撞车啊,让车轧死我,我挣个尸体钱。”夜郎说:“像你这号人,死了赔命价是一千元也多了。”那人听了,就号着哭起来。夜郎摇着头要走,又不忍心走,瞧街上有没有警察,没有,就骂了宽哥,该用上你了你不在,干那些少盐没醋的事顶个屁用?!就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找个人来。”

那人说:“你可再不敢骗了我们,我们跟了你一块去。”夜郎说:“我真想再扇你个耳光,这阵倒这么多心眼!我骑车子,你们三个人怎么走?”那人说:“我雇个三轮车,咱一块坐上,车子也坐上。钱我掏嘛!”四人赶到挂有“免费打气”牌子的地方,宽哥果然在那里。宽哥似乎更高兴,一见面就拉夜郎在一边,悄悄地要借钱哩。

夜郎看着宽哥脸上有一道伤痕,说:“和嫂子又打架了?”宽哥说:“男不跟女斗,鸡不跟狗斗——我让着她的。”夜郎瞧他说得认真,也不敢笑了,说:“好,男子汉大丈夫!得多少钱?”宽哥说:“五十。”钱给了,夜郎说:“和嫂子一吵嘴你就没钱了,你得给你攒些私房钱哩,出门在外,一分钱难倒个英雄汉哩!”宽哥说:“我没空和你油腔滑嘴!”就跑过马路,瘦高高的个子一晃一晃地躲闪着车辆,一只鞋就脱了,蹴下去系带儿,一时系不及,一条腿就踮着到了马路的那边。栅栏上趴着一个女人,二十四五,腆着个大肚子,接了钱,不停地给宽哥点头。过会儿,他过来了,扬扬得意,嘴里哼着小调儿,对夜郎说:“你瞧着那女子了吗?”夜郎说:“长得好!”宽哥说:“你个色狼!这女子是从宁夏跑过来的,手里拿了张字条,来问我:有这个字条,车站能不能让坐车?我看了那条子,是宁夏收容站出的证明,上面写着:虽系骗婚,但身怀有孕,放其回原籍。我说快把这条子收了装好,还不嫌丢人吗?今年多大啦?她说二十二了。哪里人?安康西乡的。她是没钱,说嫁给人家的钱寄回给她爹了,如果我能借给她钱,她一到家就把钱邮还回来。可我身上偏偏没钱,不借她吧,她以为我这个警察不借她——警察都不肯借,谁还会借?借她吧,到哪儿找钱去?你来得正是时候,是雷锋哩!”夜郎说:“我是个瓜(尸上从下)!”宽哥说:“怎么啦?”夜郎说:“那样个女子,能去骗婚,还能给你还了钱?”宽哥说:“你别把世上看得太肮脏了,那女子就是个骗子,那肚里的孩子总不会也是个坏种吧?!钱我会还你。”夜郎气得说:“你真真把年代活错了,活到古时候你是个贤人,活到六十年代,也是个雷锋,活到现在嘛……”宽哥说:“我只当好一个警察。”夜郎说:“好,好,好警察!那我现在就寻你吧。”便把三个农民上当受骗的事说了一遍。宽哥气得就在身上抓起痒来,手在背上够不着,从地上捡了个树棍儿从后领伸进去挠,说:“人呢?”夜郎回头看时,三个农民却去商店买烟,急急跑过来,拿烟给宽哥散,宽哥说不抽,农民说抽吧抽吧,把一支烟架在了宽哥的耳朵上。宽哥问:“是哪个派出所?”农民说:“□□路派出所。”宽哥说:“你们可要说真话,派出所一般是执法行事的,你们要说谎污蔑了他们,那我是不依了你们,若真是那回事,我倒容不得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的汤!姓黄的能认得吗?”农民说:“烧成灰也认得他,麻秆子腿,狼掏的脸!”宽哥说:“狼掏的脸?”农民说:“脸是个凹形,一看见那种脸,我们就来气儿了!”宽哥说:“那跟我去分局吧。”去挡了一辆出租车。农民却不上,说要步行。夜郎吼道:“不让你们掏钱,不坐白不坐!”推进车里,看着走开了。

忙活了大半天,夜郎才到了清水巷,吴清朴在,虞白却出去了。

夜郎心下有些怏怏,但人却放松了,寒暄了数句,就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吴清朴当然愿意帮忙,当下就相跟了去找刘逸山。

吴清朴与陆天膺并不熟,但与刘逸山是世交,走到巷口,他买了一瓶“五粮液”带着,夜郎这才想起自己空手,也要去买些礼品,吴清朴制止了。赶到刘家门口,门前马路边的花坛水泥台沿上,陆天膺和刘逸山正坐在那里聊天哩。吴清朴说:“瞧见没,那个戴墨镜的就是我刘叔。他脾气古怪,见不得在人多的地方说他会阴阳的,你在这儿蹲着,我给你招手的时候你再过来。”夜郎就蹲下来,装作无事,偷眼儿看刘逸山腿长身高,脑袋却很小,胡子和眉毛都白了,却一头黑发;一把扇子扑扑地在腿上扇打;鞋却是脱了的,盘坐在台沿上,台沿下的一双板儿鞋弓都朝外,形如x:身边放着一根藤杖,陆天膺却裸着怀,手捧了宜兴壶,一边呷,一边拿脚去踢那藤杖,藤杖的一头就撞得一株月季花一摇一摇地动。吴清朴走过去,向两位老者弯腰问候,那刘逸山头并未向着夜郎的方向,却说:“你带了人来,却怎的不让见我?”吴清朴说:“刘叔怎么就知道了?!”陆天膺说:“你能瞒得你刘叔?你刘叔是贯通了的人,贯通了的人是什么?就是老得成精的狐狸嘛!他出门戴墨镜,不戴眼镜眼睛也要眯着,外人还以为他傲慢,其实他是不愿意睁眼看人,看人就是虾,肠肠肚肚的全透明着!”刘逸山说:“我要真是你所说的老狐狸,你也是老虎,我狐假虎威了!”陆天膺呵呵大笑。吴清朴已招手让夜郎过去,夜郎给刘逸山鞠躬了,也给陆天膺鞠躬,陆天膺说:“这小伙在南丁山的戏班?”夜郎说:“陆老好记性!上次我没跟你老多说,我虽认识你老迟,但你老的名声却早知道。我跟祝一鹤先生熟,我在他家看见过你老的画。”陆天膺说:“噢,祝一鹤,听说他病了?”夜郎说:“中风不语一年多了,我就是为他的病来求刘老先生的。”陆天膺说:“逸山,这你得给治治,是祝一鹤病了。”刘逸山说:“哪个祝一鹤?”夜郎说:“原来是市府的秘书长。”刘逸山说:“我不认识他。”

这当儿,有三个人从马路那边走过来,一人殷勤地说:“刘先生您好!”刘逸山说:“不好。”那人噎住,又说:“吃过饭了?”刘逸山说:“没吃。”那人一时尴尬,陆天膺就说:“中国人见面总是问吃了没吃,穷肚子把人也坑苦了!”刘逸山舌头一顶,伸出的舌尖上有一片人参,又收回舌底含住了,说:“我吃了,你也吃了,那一个人却是三天没吃了!过去是有牙没锅盔,现在是有锅盔没了牙!”那人忙说:“刘先生真神,你瞧出他病了?”刘逸山说:“没病你能给我问候?明日去我诊所吧,现在没笔没纸的。”夜郎说:“我这儿有。”从怀里掏出递上。刘逸山说:“你倒会落好!”竟站了起来,将纸贴于墙上写方子,写好了,说:“先吃三服,吃完了来换方子——现在萎缩性胃炎咋这多的?!”那三人谢天谢地去了。

吴清朴赶忙说:“刘叔,别人不救,祝先生你得救的!当年多英武的人,现在快成植物人了,夜郎今日特来找你,这瓶水酒不算什么礼,也是夜郎一个心吧。”就势把酒放到刘逸山身边。夜郎也说:“实在不成敬意,也不知陆老先生在这里……”陆天膺笑着说:“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刘逸山说:“拿来了就喝吧,现在酒也就属于我了,咱们去喝了去!”陆天膺说:“我只说逸山高古是不会收人礼的,说出政府官员也不愿治病的,没想也是凡人嘛!”刘逸山笑了说:“那好,天膺比我清高,这酒你就不喝了,看着我们喝吧。”故意招呼清朴、夜郎进门去,不理陆天膺。陆天膺却也跟了来,说:“我怎么忍心只让你一个人犯受贿的错误呀?!”

四人进门入堂,堂上赫然一副对联:宝镜高悬,物来自照。心里森然,自不敢乱说乱动。在桌边坐了,刘逸山就从厨房拿了一盘东西,说:“正好有稀罕下酒菜,炭豆,吃过没有?”夜郎正不知炭豆为何物,端来看了,才是一盘炒焦了的花生米。四人一边吃喝,刘逸山便说:“受不受礼,给不给当官的看病,那是另一回事。就说当官的吧,现在人一提当官,心里就嘀咕是丑恶的事,听说谁在仕途上混跶,就背地里瞧不起,这都是当不上官的人的不平衡心理。当官不是说有能力有本事的就能当官,但当官又有什么不好呢?当官可以是贪官,也可以是清官,反对当官就说明你清高了?前些年兴工农兵,谁出来都说:咱是老粗!说老粗好像就光荣。现在腐败的官多了,一些人出口就爱说:咱是直杠子,巴结不了领导!这用得着嘛?!喝,这酒里也不见有什么不好的气味嘛!”别人喝一口,他倒喝两口,不一时脸色就赤红了。夜郎见刘逸山能喝,提了瓶子双手要敬,刘逸山摆了摆手,夜郎只好放下说道:“刘老身体真好,虽然胡子眉毛白了,头发还这么黑!”刘逸山说:“我有不白之冤嘛!”夜郎见刘逸山如此开朗风趣,也放松了许多,渐渐随形适意,也多喝了几口,刘逸山就问:“几两酒量?”夜郎说:“最多喝过八两。”刘逸山说:“好,以后常到我这里来,咱做个酒肉朋友,现在能喝八两白酒的人越来越少了。天膺年轻时能喝,现在吓得不敢喝了。”吴清朴说:“陆老身体不好?”刘逸山说:“身体不好?一顿吃过我三天的!他是喝醉了酒就想画虎,年轻时被人骗了不少的画,如今画值钱了,怕喝醉了又把钱给了别人。”陆天膺说:“好狗贼,三年不打自招,你那里有我那么多画,原来却是骗我喝了酒得的?”笑一回,说:“他是个酒鬼,一日不喝几次,腿都立不起筒子哩。”刘逸山说:“我这是吸毒哩。”吓得吴清朴一跳,说:“刘叔吸鸦片?!”刘逸山说:“你只知道个鸦片!人无嗜好不能交的,但这所有的嗜好其实都是毒品,我爱酒是吸毒,你赌博是一种吸毒,贪色也是一种吸毒。夜郎,你那个祝一鹤好好地当他的秘书长,怎么就病成那样?”夜郎说:“还不是秘书长当的!”把得病的原因粗粗谈了一遍。刘逸山说:“瞧瞧,当官当到这个份上,不也是吸毒吗?”吴清朴说:“刘叔,祝先生的病能不能治好?”刘逸山说:“请医生看过没?”夜郎说:“中医西医都看过了,气功师也发过功,都是效果不好,似乎越来越不行,人已经全痴傻了,又流起涎水。”刘逸山“嗯”“嗯”了一阵,说:“如果一种病长时期得在身上,说治治不好,说死死不了,那就要想想这一定是有原因的了。”说着问夜郎:“懂了吧?”夜郎说:“不懂。”刘逸山说:“不懂我也不给你解释了。喝酒,你把这剩下的酒都喝了,明日一早,我去看看,好了,算他的命大,不好了是我本事不强。你知道他的生辰年月吗?我晚上得准备准备的。”夜郎伸胳膊腕说了生辰年月,提瓶把酒喝干了。

翌日天明,夜郎雇了一辆出租车到刘家门口,刘逸山正坐在院中一块石头上养气,见他进门,便拉了到屋里,桌上已放了一沓朱砂画就的符,和一把龙泉宝剑、一个秤锤,让夜郎把剑和秤锤在一个长口袋装了,说:“你也看看。”引进卧室,刘逸山点了烛,打开了墙上一个小小的暗橱。暗橱里是一尊泥塑神像,夜郎认不得是何种神仙,而神像下放着六七枚印章。刘逸山取出两枚,按了朱砂印,一一盖了在符上,说:“这是用正月十日天雷击轰的枣木刻制的,盖上了符才起灵的。”夜郎顿时庄严,诺诺点头,看着他又把两枚印用黄表纸包了揣在怀里,一径走出院子,脑子还恍恍惚惚的。上了车,刘逸山说:“你今日来得倒早。家里有蜡烛吗?”夜郎说:“有蜡烛的。我怕堵车,避开上班时间,没想街上还是堵得厉害。”刘逸山说:“不妨的,我今日不让再堵的。”刘逸山就坐到了司机旁边,一手拿了那装符的纸包,一边掐出个青剑诀来,出租车从巷子开出去,果然一直畅通。夜郎说:“真神!”司机说:“到十字路口就不行了!”车往十字路口去,远远看见前边堵住了,车前五百米处又有一辆大卡车,司机故意加大油门要靠近卡车,可卡车却一拐弯钻进旁边的一条小巷去,那十字路口的堵着的车却开通了。如此驶过几条街,不但没有被堵,且每到十字口绿灯就亮,直到了祝一鹤的居楼下。惊得司机说:“老先生你是不是人?”刘逸山说:“你去买个烧鸡来看我会不会吃?”司机说:“哎呀,老先生,你能不能给我个什么东西,让我开车不堵就好了,这堵车坑我一天少挣百十元哩。”刘逸山说:“钱是有定数的,我让你多赚了,别人就要少赚了。”说说笑笑,两人下了车。

夜郎问:“刘老,你说的定数是说钱固定有数的?”刘逸山说:“可以这么理解,世上什么逃得了数字?祝先生是几号楼几单元?”夜郎说:“七号楼二单元四层七号。”刘逸说:“七二四七就是祝先生的数,别人怎么不住在这儿偏他住在这儿?一说到七二四七你是不是就想到祝先生?”夜郎说:“你这是不是‘周易’?”刘逸山说:“不是‘周易’,也是‘周易’。”夜郎说:“‘周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刘逸山说:“《周易》是把最复杂的事变成最简单的一本书,要给你解释,就把最简单的又说得最复杂了。你背得过八卦?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你听不懂?!金木水火土总知道吧,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夜郎说:“噢,那就像喝酒打老虎杠子,老虎吃鸡,鸡吃虫,虫吃杠子,杠子打老虎嘛!”刘逸山气得半晌不言语,说:“你说的不是‘周易’,是周一!”

到了祝一鹤家,敲了半天门,阿蝉把门开了,她那个同乡也在,两人正在玩跳棋。见了夜郎,忙把跳棋收了,就去换祝一鹤下巴上的涎水缸。夜郎没个好颜色,冷冷地说:“请了先生给祝老治病的,你烧好开水泡上茶了,都出去到门外,谁来也不让进!”就领刘逸山在客厅坐了。一会儿,阿蝉泡了茶来,出门去了,夜郎说:“你也看见了,祝先生就成了那个样!”刘逸山扭头往那间屋里看了看,没有言语,只是喝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后来,让夜郎取蜡烛,又取了小碗盛了米,就在桌上摆神位,点烛,燃香,拿了香火去祝一鹤头顶上绕了绕。祝一鹤睁着眼,嘴里支支吾吾说什么,说不清,刘逸山一挥手说:“你当官的不信这,你睡着好。”祝一鹤果然就睡着了。刘逸山把香插回米碗里,拜了几拜,便默坐一边,半晌口里念念有词,然后双手掐成一个咒诀,夜郎看清是反了掌把十个指头套成一个莲花状,突然双膊交成一个阿拉伯数字的八字,竟将最小的圈儿往头套去。这简直令夜郎不可思议,那么小的圈儿怎能套过头,且老头子硬指硬胳膊的!刘逸山的脸色都变了,越是套不进去,口里念声越大,最后套过脖颈,僵住了半天,说:“好了,摆台了!”脸面严肃森然,一手掐了阳剑手印,一手持了龙泉剑,从门口往桌案方向,起右腿,行七步,怒目炯炯,杀气腾腾,立脚于桌案前,念道:“吾奉上方诸天神,十万菩萨开法门,奉佛奉祖奉大道,又奉古天真牌位,玉皇敕令男共女,金牌挂号躲阎君,七十二面金牌到,我是龙华会上人,天护星斗地护神,三灾八难离泽门!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念毕,猛一跺脚,随口吼出一个“嗨!”再收剑侍立,面带微笑,将一张金牌符在神位前焚化。如此,再退回原处,又持剑七步上台,念七遍咒,焚七张符。夜郎早已大气不出,如木如石呆立,直到刘逸山说:“你把秤锤、红纸和笔墨拿进来。”夜郎一一拿了,刘逸山又让他退出往卧室去吧。夜郎一进卧室,房门便被拉闭,夜郎便又听得一阵窸窸窣窣响,但见祝一鹤仍沉沉不醒,面有微笑模样。过了好久,刘逸山让夜郎出来,说已用千斤秤锤压镇住灾病了,把一个红纸包交给他,要求放在最僻静的地方。夜郎按按纸包,知道里边有秤锤,还有什么,一概不知,藏于卧室的床头柜里。刘逸山已经是满头大汗,又用红纸包了一张特大的符,过来装在祝一鹤的贴心衣袋,将其余四张,大门后贴一张,床头墙上贴一张,厅里贴一张,厨房门口贴一张,方坐回客厅,长长地嘘气。夜郎赶紧重泡上茶,让先生歇息,刘逸山却让端了开水来,将一灵符点着化灰,和在碗里,要让祝一鹤喝下。夜郎说:“他睡着了怎么喝?”刘逸山说:“已经醒来了。”夜郎端了符水过去,祝一鹤真的睁了眼睛在看天花板,便扶着让喝下。一切完毕,开了大门放阿蝉进来,阿蝉已经蹲靠着门板瞌睡了,门一开,骨碌滚进来,羞得满脸通红。刘逸山就将一沓七张的灵符交阿蝉放好,嘱咐此后七天,每天子夜焚符化水给病人喝,焚符前需面东,右手掐莲花手印,念服灵符咒语。阿蝉听了一遍,说她记不住,刘逸山就写在纸上。阿蝉看了,认得是“谨请龙庭古佛僧,三阳老主法持增,诸佛下界来拥护,众位菩萨保安宁,天也增寿地也增,五方五佛救众生。”却不信,说:“念这词儿,祝老病就好了?他这怕是中了吃死鬼的邪,躺着不动,饭量倒大哩!”夜郎窝了她一眼,说:“你快去收拾饭菜吧。”阿蝉去了厨房,刘逸山一边整理他的法器,说了一句:“这保姆不该托生个女的。”

祝一鹤服过了三次符水,人还是痴傻着,但明显地胖起来,也白了许多,阿蝉用手指在他的额上按下一个坑儿,坑儿立即就恢复,认作不是浮肿,就觉得奇怪。在服第四次符水时,把咒语放在床边一边看着念,一边擦火柴点符,火烧到手边了未及时理会,待烧到手,急一扔,残火纸竟落在祝一鹤的胡子上,“刺啦”就烧焦了一撮。吓得阿蝉抓了枕巾去捂,总算没有烧掉全部的胡须,就慌乱从地上捡了那符灰条搅在水碗里,给祝一鹤喝下。祝一鹤睡着后,那焦了一撮的胡须怎么看也难看,阿蝉害怕颜铭和夜郎知道后责怪,要赶了她走,就机灵了,去街上请来个理发师,将祝一鹤头发理了,把胡须剃了个精光。剃了胡须的祝一鹤,吃饭喝汤干净了许多,更显得白胖,服过第七张符,脸上嫩红如妇女,皱纹也没有了,一张嘴却缩小,上下唇纹似乎比先前多,常常窝陷下去,犹如婴儿的屁眼,倒慈祥得如睡佛了。这变化喜得颜铭在平仄堡表演时装时说给了宾馆经理,经理又到处张扬,邹云就过来告诉了吴清朴和虞白,两人都觉得稀罕。

一日,丁琳他们的公关协会要组织一次企业和文化的联谊活动,刊物上需要一篇关于民俗博物馆的文章,就想到最合适的撰稿人该是虞白,在电话里给虞白说了,虞白只是不肯应承,丁琳便去肯德基店买了两包炸鸡,搭乘了出租车过来。

门虚掩着,敲了几下没人应声,推了进去,虞白照旧在沙发上卧着,人已经瞌睡了,一条胳膊垂吊在沙发下,一条胳膊搭在心口,还拿着一本书。丁琳悄悄走近,才要抽出来要看那内容,虞白醒了,说:“取回来了?”丁琳随口应着“嗯”,却莫名其妙,看虞白时,眼并未睁,就明白把她当作另外一个人了,索性要戏弄,从提包里取出炸鸡,撕了一片,放在虞白嘴边。虞白急地睁了眼,恍惚间瞧见一个人坐在身边,冷丁就翻起来,极快地跳坐在沙发扶手上。待看清是丁琳,骂道:“你把我吓死了!你个贼东西!”丁琳笑道:“真是神经质,就是个要来强暴你的人,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吧?还说害病哩,身手捷快得很嘛!”虞白重新卧在沙发上,额上已是一层细汗了,说:“正是有病,心才惊的,你怎么进来的?”丁琳说:“你门虚掩着我怎么进不来?”虞白说:“这清朴混账,走时连门也不带上,我还以为他把药丸带回来了。”虞白患神经衰弱七八年了,她把病没办法,病把她也没办法,时好时坏,就这么僵持着。前一个星期日,两人相约着去美容按摩,虞白情绪很高,她还说:“你今夏气色好。”没想才过了五天,虞白眼眶都发黑了。丁琳说:“老毛病又犯了?”虞白说:“就是,连着四个晚上失眠。你说是睡着了,老鼠从电线绳上往上爬都听得着;你说醒着,却是做梦,一个梦连一个梦,竟然内容还能继续——你以为我在哄你哩!民俗馆有什么写头,记录个房子建筑,我倒提不起劲的,让谁谁都可以完成的,偏寻上我!”丁琳说:“哎呀,本来要同情你的,活该不让人同情!自己有一点点才气,倒看不上写份材料,想象力好些,可怎么不去写个长篇小说来?”虞白也觉失口,哧地笑了。从沙发上坐起来,一边翻丁琳的提包,撕了一块鸡肉嚼着,一边吮了有油的指头,说:“我倒推荐个人,绝对给你完成得圆圆满满的。”丁琳问:“谁个?”虞白说:“夜郎。他原是个写过材料的,又从未去过民俗馆,看了又是新鲜,写起来有兴奋感,再是……”却不说了,眼睛一眨一眨看丁琳。丁琳才要问,吴清朴回来了,提了一包药丸,领着黑狗丑丑,与丁琳招呼了,丑丑却径直往后院里去。虞白叫道:“丑丑,丑丑你没礼貌,阿姨来了,也不行个礼的!”丁琳怒嗔了:“我是狗阿姨,你该是狗娘了!”丑丑便从后门跑进来,嘴里叼着一双塑料凉拖鞋,放在沙发下了,就面向丁琳坐直,两只前爪合起来一举又一举的。虞白说:“丑丑给阿姨作揖了!去吧,去吧!”让狗去了,笑着说:“我将来要有孩子,就生个像丑丑一样的,丑是丑,男孩子丑着了好!”丁琳说:“好不要脸,不说寻个丈夫的话,倒谋着要孩子!”吴清朴把药丸放在桌上,一丸一丸放到一个盘里,也笑了,说:“真是怪事,白姐这次犯病,什么都觉得丑着好,说这桌子腿儿太细,应该做一件憨憨笨笨的,把屋里那些细瓷瓶儿都收起来,倒买了几个黑陶回来……连我也瞧着不顺眼,嫌梳头啦,刮脸啦……”虞白顿时脖脸泛红,说:“你尽是胡说!——丸药弄好了?”吴清朴把药方单儿拿给虞白说:“丸药是弄好了,十七味都全的,只是药枕里配的药,仁庆堂里没有肉苁蓉、川芎、乌头。”虞白说:“这不行的,缺一样效果就差了。”丁琳说:“又是自个配的,真个久病成医了。”拿过药方看了,见上面写着:

飞廉、薏苡仁、款冬花、当归、白芷、辛夷、木兰、蜀椒、柏实、防风、人参、桔梗、白薇、荆实、蘼芜、白蘅、杜蘅、官桂、川芎、肉苁蓉、蔓木各五钱。乌头、附子、藜芦、皂角、蔺草、矾石、半夏、细辛各五钱。

丁琳认得各味药的名字,却不识各自的形状,更不懂其性能作用,只佩服虞白是狐狸精,没有她不会的,就说:“仁庆堂没有了,南大街西边关明路中巷有家天和堂,那儿药较全的。”吴清朴说:“路我能跑的,只是仁庆堂的抓药的看了方子,说毒性药这么多样干啥?我说做药枕的,他直摇头。我心里倒犯嘀咕,才回来了。”虞白说:“这你不管,你姐要是毒死了,丁琳在这儿做证;与你无干系的。你就再去天和堂跑一趟,那儿正好是黄阳区工商局所在地,也可再找找人家,多说好话,看还有没有可能批下来。”丁琳问:“还是那个营业证?”吴清朴点点头,要出门又去了,却说:“白姐,你要再不找个姐夫来,把我就累了!”虞白骂道:“这话是邹云的意思吧?你是她的对象,还不是她的正式老公,她就要独霸呀?你是我的表弟,我偏让她吃些醋水不可。”吴清朴赶紧说:“这可不是邹云的意思,你不要说给人家呀!”虞白说:“给邹云屁大个事你都跑前跑后的,到我这儿就累了你了?!丁琳,你瞧瞧,这将来是不是个惧内的坯子?!”吴清朴着急出去了。虞白就笑着收拾药丸,药丸蜜掺得多,外层湿黏黏的,大小如桐子,当下吃下了七丸。让丁琳吃,丁琳不吃,虞白说:“这是补肾茯苓丸。心悸、噩梦、涩目失眠,都是肾虚冷所致,我翻了许多药书配的,或许能顶用的,你吃了也无妨。”丁琳说:“治肾的,你亏了肾了?”虞白说:“你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还要作践我?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一定以为房事多了人才肾亏的,虞白又没个男人亏的什么肾?!你要这么欺负我,赶明日我就真要给你那个小白脸去信勾引呀!”丁琳说:“我放心得很哩,你看不上小白脸,你要个丑的!”戗得虞白又是个红脸。

丁琳偏不饶她,故意正经脸色了说:“你刚才推荐了个夜郎吗?你推荐夜郎,又说了个‘再是……’还再是什么?我不懂的!”虞白说:“我说过夜郎?——我说过夜郎的话,我已忘了,你还这么记着?!”丁琳说:“你这精鬼!自己偷了牛让我拔桩!”虞白说:“那天夜郎来,我看你俩挺能说得来的,你要给他吩咐任务,他才不知怎么个轻狂劲儿给你干哩!他一来劲儿,枯燥的材料都会写得一片灿烂,哪里还用得上我病恹恹的人,写出来也是有气无力。”丁琳再次提起夜郎,有心要证实一件事的,听虞白这么说,便开悟了,却想这鬼东西又耍套子,要我为她垫底,又还要把我先抬举起来!入夏以来,虽未犯了旧病,身子骨仍是虚弱,但见了夜郎,酒也喝醉了,又提出去美容呀,精神得很哩,这几日却又一落千丈,病得这样,多半是一时把精神提了起来,过度兴奋了又陷入另一个痛苦境界中去了!再说,我托她写民俗馆,这对她易如反掌,她偏要拿派作势,骗得我来,来了借题提到夜郎……丁琳心里这么琢磨,一方面为老朋友难得这般的情景而高兴,一方面又为她的花招而发笑,便故意要逗她,说道:“初次见人家,多说几句话算了什么?我心里没冷病,吃西瓜就不在乎了!”虞白说:“我就服了你这一点!”丁琳说:“你还能服我?”虞白说:“你是把真事做得和假事一样的。”丁琳说:“这才胡说八道!那你是把假事做得像真的一样了?”虞白说:“可不是这样!这几日邹云来说,夜郎请了刘逸山去给祝一鹤整治,祝老头服过灵符水变得又白又胖,面带桃花,睡着了还笑着,像个弥勒佛似的。我就想约你到那儿瞧瞧去,却又害怕在那里见着夜郎!你说多没出息,要是你,早去了十回八回的——或许你早已经去见过夜郎了。”丁琳就笑。虞白说:“你笑啥?”丁琳说:“是把假事做得像真的一样的,那咱何不就把真事做得就是个真事?!今日就去!”虞白才知被丁琳套住了,羞口羞眼,慌张无措,随即起来卡丁琳的脖子。丁琳说:“你别卡死我,说破了就说破了,也省得再吃药!——你的毛病就是弯弯绕,聪明常被聪明误。”虞白却不答话。

待了许久,虞白喊丁琳去卧室床柜下取一瓶洗剂药水,丁琳取了送去。后来,两个女人说了许多女人身体上的话,重新回坐到客厅里了,虞白说:“现在倒离不得这洗剂了。丁琳,或许我上一世是个坏女人的,这一辈里才害得这样。”丁琳说:“既然上一世里是坏女人,这一辈里就能重新做人!”虞白看了丁琳一眼,就对着镜子照,一照半天,说:“老了!”丁琳说:“老了还一天十二次地照镜子?镜子是有镜鬼的,你好好照着,摄了你的魂去!”虞白说:“鬼也不要我的。”又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说破了就说破了’,破了什么?”丁琳说:“虚伪!今日咱去看那个弥勒佛去!”虞白说:“去就去!你来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去一个地方,是一个房子的,房子里一个大炕,像西府农村的那种大炕,炕角放着一沓沓叠上去的被子,铺着人字纹的草席,左手有一个土台子,蒙了床围子,上边是两个大木头箱子。我是从门口往里走,房里光线很暗,借着开门的光,先看见的是炕下的鞋,一双是大号的牛皮鞋,一双是细高跟的皮鞋,我意识到不对了,赶忙要退出来。退到门口心却不甘,想炕上睡着谁吗?回头一看,炕上坐着夜郎。我又要走,夜郎看了看我,却下了炕从我身边走出门去了。我也要走出去,但发觉我脚上没了鞋,刚才还穿着鞋怎么就没有了?我到处找,找不着。你说怪不,前日夜里一直睡不着,天明时睡着了还做了个梦,也是咱们说好去找夜郎的,可就是寻不着我的鞋,最后就醒来了。瞧这是怎么啦,与人家不生不熟的,却给人家做的什么梦?”丁琳说:“爱上人家了嘛!”虞白说:“这叫爱上?”哈哈大笑。又说:“我早已不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了,轻易就爱上一个人?那日夜郎来,有一点就使我看不上眼的。”丁琳说:“是那张马面?”虞白说:“他右脚尖的袜子磨破一个洞儿,露出来的指甲那么长的。”丁琳说:“我说你是神经质你倒不爱听,指甲没剪就影响整个人啦?爱上不爱上夜郎,那得有缘分,就是不往别的发展,交个朋友也是。”虞白说:“男人是容易产生错觉的,发展发展,真要假事做成真的了。”丁琳说:“那不是天大的好事?!”虞白说:“我这人没有男人会要的,孤独惯了……谁敢来?”丁琳说:“你也说孤独?这我就想起王涛说的话了!”虞白说:“王涛是谁?”丁琳却笑而不语,双目流彩,又忍不住了,附耳说了什么,虞白叫道:“又一个英雄折腰了!狗贼,我告小白脸去!”丁琳说:“又不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没情趣,还不允我找个说话的朋友啦?”虞白说:“王涛说什么了?”丁琳说:“王涛是见过夜郎的,说了一句:盖世的丑陋,旷世的孤独。”虞白说:“这倒说得好,夜郎这人我感觉就是这样,有人领好了会不是平地卧的人,领得不好就可能是个祸害。”丁琳说:“嗬,你们都孤独嘛!”虞白说:“孤独有什么好?我们羡慕你白白胖胖、随随和和,小鸟才依人哩!”丁琳说:“哟,自夸也不是这么个夸法吧?我是麻雀,叽叽喳喳,你们孤独,是狼才孤独,是鹰才孤独呀!”虞白说:“猪也孤独哩!”

两个人正嬉闹成一团,门被敲着响,以为是吴清朴,开了门,却是嘴噘得多长的邹云,手里捏了一包药。丁琳说:“什么事成了这样?多漂亮的人也要成猪八戒了!”邹云把药交给虞白,脚一蹬,就把一双高跟鞋蹬飞了,说:“工商局那个苟矬子,姓这个姓就让人不顺气!他吃了我那狼虎二哥的黑食了,故意不给我办营业证,我和清朴嘴都能磨破,你瞧人家怎么了?待理不理,脚架在办公桌上剪指甲!什么东西!”丁琳说:“是你渠没渗透吧?”邹云说:“我提的茅台酒!我爹还没喝过哩!还要怎么渗渠?我上了他的床去,就为一个营业证?!”虞白说:“难听不难听呀?清朴呢?”邹云说:“我们倒气得吵了一架,他到饭馆里去吃羊肉泡馍了——他怎么是越气越能吃?!”虞白没吱声,也没听她再说下去,喊着“丑丑,丑丑,把药枕拿来!”。黑狗在后院里“喔”了一声,如仆人应诺,竟真的叼了一个木枕回来。虞白抽开枕盖,将带回的药末分盛了几小包往里装。一时都尴尬,邹云住了口,丁琳也不知说什么,凑近来看。这枕是红色的柏木心做成的,一尺二寸长,四寸高,枕盖上钻着粟米大的小孔三行,每行四十孔。丁琳无聊搭讪:“手工这么精巧的,买的?”虞白说:“托民俗馆修缮工特制的。”丁琳又说:“配的什么药,味儿好大呀!”虞白说:“二十四味。”丁琳说:“二十四味?”虞白说:“二十四种药与四时二十四节气对应,另加有毒性的药物八味,以应八风,估计对失眠有作用。”丁琳说:“只怕药枕这么硬,越发垫得睡不着的。邹云,也不要急的,咱可以多想些办法,好事多磨嘛。”邹云已去厨房水池上洗脸,说:“白姐这么能的,连药都自己配,可清朴咋恁没本事的?要是别个男人,甭说十个八个营业证,要个原子弹也拣着光溜溜的拿回家来了!”虞白说:“哼,原子弹要是棉麻做的,你早穿了衣服了!”邹云水刚淋到脸上,哧地笑了,说:“我臭美,白姐不也去美容按摩了吗?”三人笑了一气,冲淡了刚才的不快,丁琳就埋怨吴清朴怎么还不回来,等不及了,她要和白姐去看祝一鹤呀!

虞白却说她不去啦。丁琳说:“你提出要去的,我是陪你,你倒不去了?”虞白说:“我咋觉得不妥?”丁琳说:“豌豆心又来了!”虞白用嘴努努厨房,低声说:“我这心怎么虚虚的,怕见着他。”丁琳说:“心虚了好,心虚了更该去见的。”虞白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说:“你去吧,你去让他写民俗馆,也好拿录音机让他吹吹埙,录回来我听。”丁琳说:“想吃杏又怕酸了牙,活该二十世纪只留下最后一个老处女!”邹云洗完脸,突然跑出来叫道:“我想出一件事了!”虞白说:“慢点,小心牙掉了!”邹云说:“你们要到祝一鹤那儿去,定能见上那个夜郎的,他在社会上跑得多,保不准认识工商局的人!”虞白说:“谁说我们去祝一鹤那儿的?”邹云说:“琳姐不是才说了?”虞白说:“听她说的,这么晚了,与人家不熟,两个女人去人家家里?!要找夜郎帮忙,清朴与夜郎认识,让清朴自己去。”

吴清朴去保吉巷七号院找夜郎,夜郎的门上着锁。问隔壁卖菜的小李,小李盘问了他半天,才说你找颜铭去,说完还怪怪地一笑。吴清朴问颜铭是夜郎的什么人,小李说:“你让我犯错误呀?!”吴清朴明白了几分,就按小李提供的地址寻了去,还特意为那个颜铭买了一瓶香水。在门口敲了一会儿,门不开,想着里边两人忙着哩,到楼下又待了一会儿再上来,又是咳嗽又是跺脚,为的是给屋里人招呼。开门的是阿蝉。吴清朴说:“你就是颜铭?”阿蝉问:“有什么事?”吴清朴说:“我来找夜郎,夜郎认得我的。实在打扰了,这份小礼物请你收下吧。”阿蝉当下和气了,让客进屋,还沏了茶水。从另一个卧室就出来一个娇小的女子,嘴里嗑着瓜子,看见了小礼物,便拿过来拆开,见是一个小瓶,不知是什么。阿蝉问:“是啥玩意儿?”女子说:“一堆英文字母。”又进了卧室。吴清朴纳了闷,也不好问,听见一阵咳嗽声,扭头看了,另一卧室门开着,床上躺着个肥胖胖的老头,嘴一窝一窝地嚅动,忽然醒悟这该是祝一鹤的家,自己那一晚是来过的,颜铭似乎是那次见过的保姆,印象虽然模糊了,但绝不是这两个。才要说话,门里又进来一个高个女人,深目耸鼻,高颧阔嘴,宽肩蜂腰长腿,发在脑后梳成小髻,上穿弹力紧身汗衫,下着喇叭形薄牛仔长裤,一双半高跟的宽头白凉鞋。吴清朴倒被镇住了,心想:还有比邹云讲究穿的人!但立即看出没有邹云的富贵相:脖子上没系项链,手腕上没有手镯,戒指有,不是钻戒,小背包也不是真皮的。那女人提了一包人参蜂王浆饮品,进来怔了一下,说:“来客人了?”阿蝉说:“铭姐,有人找夜哥的。”那卧室的女子闻声就出来往门外走,颜铭说:“什么味,小翠用外国香水啦?”那女子也不答话,出门一溜风下楼去。颜铭便低声对阿蝉说:“我已经说过,不要让她来,她怎么又来了?你是成心要闹出丑闻吗?”阿蝉说:“是她自个来的。铭姐,铭姐!”示意有客人在,不要多说了。颜铭唔唔应着,便对吴清朴说:“找夜哥吗?你是夜哥的朋友?”吴清朴真正明白自己弄错了,一是不该把香水送错了人,二是颜铭一口一个“夜哥”,压根儿也不是夜郎的那个——站起来做了介绍,掏了名片和身份证,说明为什么要找夜郎。眼前的颜铭已不是了昔日保姆的模样,颜铭也忘记了她是见过吴清朴的,但颜铭却知道吴清朴这名字,也就说你的女朋友是不是平仄堡的邹云呀,便夸说了邹云的美丽,然后说夜郎几日都未来过,五天前见他时,是说他们戏班由公关协会联系着要去南郊的太白机电厂演出了。吴清朴有些遗憾,就留下条子,写明了托办的事,让颜铭待夜郎一回来就及时交付他。临走时红着脸问颜铭的裤子在哪儿买的?颜铭就又夸邹云的福分,说这裤子是托人从广州买的。

三日后,夜郎回来,机电厂付给了戏班一笔丰厚的演出费外,因从深圳运回了一批荔枝,又分给了每个演员一个纸袋。在西京是难于吃到这稀罕物的,夜郎就提回来,一颗一颗剥了喂给祝一鹤。颜铭把吴清朴的留条当即交给了夜郎,夜郎沉吟了半晌,问这几日还有什么事情?颜铭便抓了两颗荔枝给阿蝉,让她到厨房里吃去,就掩了门说起吴清朴来的那天小翠还来过,嘁嘁啾啾地道出一场是非。原是颜铭觉得小翠常来,保姆家的串门不妥,说过几次阿蝉,说过了也便作罢,没想一次回来,因她新配了钥匙,直接开了门进来,阿蝉和小翠精赤赤的身子睡在一张床上。她又恶心又气愤,把卧室门就反锁了,吓得阿蝉求饶半天,她把门打开,两人跪在地上给她认错,发誓再不敢了。可是,明着小翠不敢来了,等她去上班了,小翠还是偷偷来的。夜郎当下变脸,要打阿蝉,颜铭拦住,说阿蝉近来伺候祝老还勤快,要嚷开去,阿蝉肯定在这里待不住,祝老便没人照顾了,也让外人耻笑的。只劝夜郎有空去对面楼上找找小翠,吓唬着不让她再来就是了。夜郎觉得有道理,没再发作,但仍气得呼呼喘气,说:“这号事只听说外国有,阿蝉倒会的,真是丑人多作怪!”颜铭说:“你这话说得难听!这事与丑不丑没什么关系,丑又怎么啦?!我也想了,这都是因有了小翠才导致的。阿蝉从乡下来到城市原本寂寞,又伺候祝老,一天到晚地不能说个话,才闷得寻小翠来聊的,我遇过几次,阿蝉都是给小翠化妆来着,一边画,一边又呵斥又欣赏着好。那小翠年纪轻些,听说在乡下已有个男朋友,被人爱过的,怕是来了又常在阿蝉面前做小撒娇,阿蝉慢慢地学着男人样儿要保护她,一来二去地就……”夜郎说:“你只会把人往好处想!”颜铭说:“你才回来,不该把这恶心事说给你。——不说了,你瞧瞧我这裤子怎么样?”夜郎说:“刚才一进门我就看见了,真好,身材的优点全暴露出来了!”就剥了一颗荔枝塞在颜铭口里。颜铭说:“这条裤子特别合体,谁见了眼都亮的,那日吴清朴还问在哪儿买的,要给邹云也买一条。”夜郎说:“邹云是个艳乍人,搭眼一看好漂亮的,细看倒不如了清朴的表姐。她个头矮的,能穿了这裤子吗?”让颜铭又站远站近让他看,说:“你说说,别人看了都说些什么?”颜铭说:“是不是男人都喜欢听别人说自己老婆的好话?——当然尽是漂亮话,今日在街上就有人尾随我了半条街,吓得我出了一身汗,亏得碰着我们队的一个搞灯光的师傅,才摆脱了。”夜郎说:“世上瞎男人多,别心软上他们的当,他们说你漂亮,或者肯帮你点小么零碎,那都有企图哩。”颜铭说:“瞧你那小心眼,又爱听别人说我漂亮,又怕别人企图我,那你怎不把我养起来?你要是个大款,我什么也不干了,专买好衣服给你穿了看!”噎得夜郎半天没话。颜铭说:“生气啦?”夜郎说:“我挣不来钱,可我见过暴发了的人,他们有了钱吃喝嫖赌抽,你得小心着这些人,知道不?”颜铭一指头点在夜郎额头上说:“知——道——了!”

饭桌上,夜郎说:“颜铭,今晚有空没?”颜铭以为夜郎要约她去保吉巷那边,脸红了一点,拿脚便踢夜郎。夜郎一时醒悟不了,颜铭就让阿蝉去看看祝一鹤是不是枕头枕高了,怎么有鼾声?阿蝉一走,颜铭说:“什么话也在饭桌上说?”夜郎说:“下午我去兴庆区政府,羿副区长我认识,让他去工商局说说情的。你买些烧纸在这里等我,咱晚上了到城墙上烧纸去!”颜铭说:“烧纸?”知道刚才想到了别的一幕,就不敢看夜郎,别转了头望那边卧室,却瞧见阿蝉在卧室里极快地剥了一颗荔枝在嘴里。颜铭回过了头,说:“烧纸?不逢年过节的烧什么纸?”夜郎说:“鬼节嘛。”颜铭说:“没到冬至,你过的什么鬼节?”夜郎说:“你只知道冬至是鬼节,你是西京人,你不知道七月十七日是西京的小鬼节?”颜铭说:“我父母死得早,我倒没有烧纸的习惯。怪不得昨日街上就有人卖烧纸,我还嘀咕,大热天的谁买你的纸呀?——可晚上我们要去鸿达纺织品公司去表演的呀!”阿蝉出来,悄悄问颜铭道:“铭姐,那荔枝是树上结的还是地下长的?”颜铭不搭理,说:“你下午了去买一刀纸来,晚上陪夜哥去烧烧。”阿蝉说:“夜哥肯要我不?”夜郎说:“你又不是艾滋病患者,我怎不要你?”颜铭说:“你这……!”夜郎说:“你买了纸,晚上六点钟我能过来就过来了,六点钟没来,你拿了纸直接在南门口门洞里等我。”

夜郎吃过饭就去了兴庆区,区政府羿副区长正在开会,夜郎托办公室的干事去会场叫了出来,羿区长一出门就瞧见了夜郎在走廊一头站着,迟疑了一下,却嘟囔着干事:“是谁呀?正开着会的,是谁来找嘛!?”夜郎迎过去说:“羿区长,是我。”羿区长“噢噢”两声,立即四面看了,急拉夜郎到自己的办公室,随手把门关了,说:“是夜郎?!好长时间没见了你!上个礼拜,西郊农场又邀去钓鱼,我还想起了你,你那次是一次钓了二十斤吧?”去年的夏天,羿就调动到兴庆区政府,农场的负责人开设了一个鱼池,专供市上的一些领导星期天去钓鱼,羿便来约祝一鹤秘书长,祝一鹤当然也把夜郎叫去了。那一次,夜郎与羿认识,羿殷勤地跑前跑后,在鱼池边给祝一鹤安座椅,撑阳伞,还跑着去买了冷饮。祝一鹤每钓上一尾,他就大呼小叫,夸奖说祝一鹤的技术好。其实那一次夜郎钓得最多,羿几乎坐不住,仅仅钓上来三条。祝一鹤中午在招待所休息的时候,羿和夜郎在那里下棋,他拍了腔子给夜郎说:“兄弟,以后祝秘书长有什么事用得着我,我包了!你有什么事也只管来找我!老哥官不大,可在基层,凡我管的地盘上还有办不成的事?就是在我不管的地方有什么,咱也有办法托了别人!说句实话,有什么事你去找书记、市长,他们也不一定能办得了,他们还得请我们来办嘛。就是送礼,书记市长也不见得有人去送,一是不敢去送,二是想送寻不到门。咱基层干部就不一样喽!”当时夜郎倒觉得此人还直率,也就说:“基层干部离百姓近,事情办好了,老百姓的口就是碑,办坏事,老百姓也是一眼眼看着的。”羿说:“可不是,现在风气不好,如果老百姓要造反,首先掉脑袋的也就是我们这些人了!解放初,枪毙最多的是什么人?不是国民党那些大官,也不是毛毛随从,是县长,七品官这一级离百姓近,民愤大嘛。旧戏上一写县官都是些白脸——为什么?——一是写戏的人只熟悉七品官,也只敢写到七品官,二是写了七品官,老百姓看了戏能共鸣嘛!——七品官,芝麻大个官!嘻嘻,咱革命了几十年,还是个副的,嘻!”夜郎还真服了他这一席话,说:“过几年副的就成正的了!”羿说:“谁给你正的?你问问祝秘书长,为啥姓羿的现在还是个副的?”说完就呵呵地笑。现在羿又提到钓鱼的事,夜郎想起了这一幕,不免心里酸酸的,说:“羿区长还记得这些?你去年夏天去钓鱼,今年夏天也去钓鱼,祝一鹤他就没这个福分了。”羿说:“早听说老祝是病了,我一直还说去看看的,就是走不开身;当个屌区长,还是个副的,却一天到黑忙得尿都尿不净,裤裆都是湿的了!老祝也倒霉,政治生命就轻易让别人牺牲了!我现在算看透了,要在仕途上混,不跟人不得上去,跟了人危险性大,咱是与谁也不近不远,当然谁也不会重用了咱,谁也不会太陷害咱哩。”正说着,走廊里喊:“羿区长!羿区长!”夜郎就起身要去开门,羿“嘘”了一声,不让夜郎动,自个儿把门开了个缝,探出脑袋,问:“谁个?”立即又把门打开,笑着说:“杨书记呀,我来了个客人,马上就来。”夜郎看见门外站着一个黑壮汉子,手上的烟吸到一指长了,从口袋又摸出一支接上,十个指头蛋却焦黄黄的。一口浓烟就喷过来,说:“我以为你上厕所了,我也去了,隔着隔板说了几句话没回应。厕所里怎么又画了那么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羿说:“谁知道哪个又画上了,他娘的,去年我到哈尔滨,今春到广东,厕所里都是这些东西,总不会是一个人的作品吧?内容和形式竟一模一样!”黑壮汉子说:“刚才叫你,门开得那么一点,我想是不是来了相好的了?原来也和我一样黑包公!他好像我在哪儿见过?”夜郎也正疑惑,羿说:“你哪里见过他,他不是西京城的。”黑壮汉子“噢”了一声,说:“那你就快点来,时间不早啦,还有三个问题没研究的。”羿说:“乡里干部忙的是催粮催款、刮宫流产,咱整日忙收税,完不成任务,市上只怪罪咱,咱还能想出个啥办法?!你们先研究吧,研究成啥我也没意见——我马上就来的。”便把门重新关了,悄声说:“是区委杨书记,年纪倒比我轻,是市委诸葛书记的秘书下来的。”夜郎想起就是原市长和诸葛书记闹的那一场矛盾才使祝一鹤从此完结了政治生命的,就苦笑了笑,说:“好像我也见过他的……你怎么哄人家我不是西京城里的?”羿说:“他是知道你名字却记不准你的人的,要是知道咱们还熟,他可能又要怀疑我也是原市长线上的。原市长在的时候咱没沾过他的光,他人走了,我却带了他的灾,要不怎么到现在了这‘副’字像膏药一样还贴着揭不去呢。”夜郎听了,心里一阵阵发颤,眼前这个羿,是把他当作祸害而对待了,一时感到侮辱,脸色就难看起来。羿瞧夜郎生了气,赶忙说:“你别介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要真正贱看你,也不会让你来我办公室的。你不在仕途上不知老哥的为难,祝一鹤的下场你不是不知道的!给我说,有啥事要我办的?”夜郎原要拂袖就走的,但念及吴清朴拜托的事,只好又坐下来,说:“我有个朋友开办餐馆,你们工商局就是为难不给办营业证,来找你关照关照。”羿头歪起来,沉思了半会儿,说:“话可以去说说,但也不一定说了能顶事……你的朋友人没来吗?”夜郎说:“你领我去见见工商局局长,或者你写个条我去找,事情有个眉目了,我让朋友来办手续。”羿说:“是这样吧,你还是让你那朋友来,你在这不好。”夜郎说:“那好吧。”站起来就走,走到门口了,说:“祝你很快把副字去掉!”开门出去了。

夜郎噔噔地从楼梯往下走,楼梯上铺着红地毯,每一个转弯处都放着痰盂,墙上写了“吐痰入盂,注意卫生”。夜郎吐了一口。又吐了一口,全吐在地毯上,下到一层,竟抬了脚高高地往那白墙壁上蹬出一个鞋印。临出大门,大门口坐着收自行车牌子的老太太,刚才推了车子进来时领过牌子,现在出门要交牌子;夜郎推着车子就出,老太太喊:“牌子,牌子!”夜郎吼道:“我就是贼!”把硬铁皮牌子摔在院子里。

车子从区政府门口一直骑着往北,到了北城墙根了,夜郎才恨起自己是气糊涂了,骑到这儿来干什么?掉过车头又往宽哥家里去,发誓不找他羿区长,却非要把营业证办出来不可。半个小时后,夜郎气也消了许多,赶到宽哥家,宽嫂正在厨房里摊酿皮子,案板上放着一大盆面水糊糊,两个小锣般的铁皮平底盘,面水糊糊倒进一勺,摇匀了,轮流放进开水锅里去煮。天气很热,人胖汗多,额颅上擦着了面粉,面水糊糊也洒得案板上、锅台上、她的皮鞋面上斑斑点点。夜郎静了静气息,故作兴奋状,说:“人有福了,跌一跤都能拾锭银子的,嫂子怎么知道我爱吃酿皮,人还没到就做上了?!”胖嫂见是夜郎,没好气地说:“你闪远吧!”夜郎偏去抓了做好的一张,对空耀了,薄亮亮的透明,自个先切成条状,调了油盐酱醋辣子蒜蓉,端在一边吃起来。胖嫂说:“真不要脸!”夜郎说:“嫂子是大方人,今日怎么啦,总不是嫌我吃了?”胖嫂说:“我问你,你宽哥不识了时务,你也是瓜啦傻啦?你明知我夫妻闹得乌眼鸡了似的,吃饭不上一个桌子,睡觉不枕一个枕头,你作为兄弟的,却要害得我们夫妻离婚不成?!”夜郎吓了一跳,酿皮也吃不进去了,问:“这是怎么回事?”胖嫂说:“你是不是让你宽哥管那农民受骗的事来?”夜郎说:“有这回事,那农民太可怜的……”胖嫂说:“你宽哥不可怜了?!他是个什么官呀长呀的,他竟去分局汇报,分局说好是要抓了那派出所姓黄的,可后来分局却不抓了,只把骗子扣起来,追回那批药材就完了。其实呀,完了也就完了,农民没有吃亏嘛,你宽哥却上劲了,说为什么不抓那姓黄的?知法还犯法?目下公安系统搞整顿哩,这样的事都不了了之,还整顿个什么?——问题就在公安系统搞整顿的,分局怕影响自己的工作和声誉,要捂住见不得人的事哩。而你宽哥却以为他是正确的,他是真理,真理就要战胜邪恶……你笑什么,这是他说的,他一说都要说书本上的话,或者像领导人的话——可他把自己是张三还是李四忘了!五十年代他会说个保家卫国,七十年代他会说社会主义好,到现在了,不再说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没解放,可变得这样看不惯,那样看不惯!他要是个国家主席就好了,可以制定国策了,但他不是嘛,他能管了谁?他连他老婆我都管不住还想管谁?!”夜郎说:“这一锣儿熟了,得换另一锣儿了。”胖嫂忙去开水锅里提锣盘儿,烫,手在冷水里蘸了一下,提出来,翻倒在案上一张酿皮子,说:“我不知道熟了没熟用得你说?!我说到哪儿了?”夜郎说:“他连你都管不住。”胖嫂说:“胡扯淡!我说的是他仍较劲儿,又汇报到公安局里,局里领导发了火,责令分局去抓了那姓黄的!姓黄的是抓了,分局的领导就嫌他告状了,不满意了,明里话不说,暗里恨他,现在分局新住宅楼快竣工了,如果到时候想个点子,这房子就分不上我们了。夜郎,你记住,若分不到房,我是饶不了你宽哥的,要是闹得离了婚,这起根发苗的罪孽就是你弄成的!”夜郎说:“猪屙的狗屙的都是我屙的……你把后果也想得太严重了,宽哥是老警察,又是先进,能不给分房子?”胖嫂说:“太严重?如今就收拾起他了,局长家的儿媳把自行车停在局长家的楼下被贼偷了,局长发了火——也真是,这贼你谁的车子不能偷,偏偏要偷局长家的——局长整日抓社会治安,贼偷到他家了,难怪他不发火!局长住的那片楼区归你宽哥这个分局管的范围,局长给分局发火,分局就把追拿小偷的差事交给了你宽哥,他已经在那片楼区潜伏观察了三天两夜了,就要瞧他怎么个完成任务呀?!”夜郎不言传了,放下碗就要走。胖嫂说:“你怎么不说了?你要走呀?你惹下娄子了,你就要走呀?”夜郎也不回头,出门到街上,街上已过了下班时间,路灯也开始亮起来。摆夜市的小贩三三两两从各自家里推出三轮车、架子车,上边放着烤羊肉串的炭槽、炖砂锅的炉子、搓麻食的案板,以及羊肉、鱼肉、粉条、青菜、啤酒和各种冷饮。卖冰棍的女孩子嗓音很好。夜郎不停地与他们相遇,车子停停骑骑,心想:今日倒了霉了,遇谁生谁的气,是鬼节不宜办事吗?还是先祖的鬼魂在催我快去烧纸?闷闷不乐地就往南门口门洞里去。

阿蝉抱了一沓烧纸,已经在那里等得不耐烦了,夜郎到的时候,她指着手表说:“夜哥,都七点二十五分了,鬼都等不及了!”夜郎说:“路上人多,我紧骑慢骑地差点让汽车轧死了。”阿蝉说:“是吗?轧死了这纸就给你烧了。”夜郎笑了一下,说:“真死了,你还会想着给我烧纸?”两人在南门口立了一会儿,城门里的小公园里依旧灯火辉煌,人群熙攘,那个长脖子算卦师还是那张破桌那副打扮。而人行道上已经有人在烧纸了,有一人一烧的,有两三人一起烧的,都是在地上画一个圆圈,烧起来火光鲜亮,照着烧纸人毫无表情的油汗脸。阿蝉才说了一句:“夜哥,你去那算卦师那儿算过吗?”却听得公园那雪松后的一堆人中有了歌唱,接着是一哇声地起哄叫好。两人驻足听了,已唱到:

摆摆要参加红军,红军不要摆摆,因为摆摆的屁股翘,容易暴露目标。

阿蝉就哧哧笑,说:“夜哥,摆摆是人名吗?”夜郎说:“这怕是江西人唱的,江西人把跛子叫摆摆的。”就听着又唱下去了。

摆摆去找政委,政委也是个摆摆,摆摆同情了摆摆,摆摆就参加了红军。

摆摆去送情报,走到半山腰,因为摆摆屁股翘,就被鬼子发现了。

摆摆撅起屁股就跑,鬼子上来就是一刺刀,为了革命为了党,摆摆就光荣牺牲了。

歌声越唱越缓慢深沉,反复出现“摆摆”的字眼,阿蝉也笑个不止,一仄头看夜郎,夜郎却眼泪哗哗的,便不敢笑了,说:“夜哥,你哭了?”夜郎说:“我想起我爹了。”阿蝉说:“你爹也是个摆摆?”夜郎说:“我爹是个驼子。那唱歌的八成是江西人来西京出差,看见城里到处烧纸,想起他的老先人了……我爹没参加过革命,他只是个农民,我记事起他就是个驼子,腰弯得几乎是个直角,他上世好像欠了别人什么,一生都没直过腰……”说罢就随了那漫道往城墙上走。阿蝉说:“人家都在街道旁烧,咱要上城墙?”夜郎说:“人家都是老西京人,我在这里都站不住个脚儿,我爹还能来占一块地?”城墙上静寂无人,砖块铺就的墙顶如街,在朦朦胧胧的夜色里泛着青光。两人顺西走了数百米,来到的正好是那一次遭人打枪的地方。夜郎让阿蝉放下烧纸,自己却说:“阿蝉,你怕鬼不?”阿蝉说:“不怕。”夜郎说:“那我让你看看鬼。”阿蝉说:“你用气功吗?你能用气功打开我的‘天眼’吗?”夜郎却从怀里掏出埙来,呜呜咽咽吹起来。他吹得十分忘情,今夜,气又特别悠长,几乎一下午鼓在肚里的气,这阵正好丝丝缕缕全呼出来派了用场。阿蝉从未听过埙音,也从来不知道夜郎也会懂得乐器,当夜郎掏出埙来,她还以为是什么泥块,但第一声呜然而起,发出了那么长那么沉那么古怪的音,浑身就颤了一下,越往下听,越感到夜黑,城墙上空旷阴森,不知了身在哪里,恍惚像是做梦,梦里又这般恐怖,又记起夜郎说过要让她看鬼的,又记不清夜郎是梦里说的还是不在梦里说的,看天上的黑云如鬼,看城楼的角檐如鬼,看夜郎也如鬼,不觉“啊”地长声锐叫,跌坐在了那里。夜郎收了声,问:“怎么啦?”阿蝉说:“夜哥,夜哥。”夜郎说:“你说话嘛。”阿蝉还是看了看夜郎,爬过来还摸了一下夜郎的脸,终于证明了一切在现实中,就说:“你把我吓死了。”夜郎发笑,笑的是今夜那个放枪人没有放枪,却使阿蝉失魂了,说:“你不是不怕鬼吗?鬼才要来的,这一停,看不见了。”阿蝉说:“你这吹的什么?”夜郎说:“埙。”阿蝉说:“埙这么怕人的!”夜郎说:“你听出什么来着?”阿蝉说:“我只觉得我糊涂了,我好像在一个山沟沟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下着雨,路上泥又深,走一步听见身后还有谁也走一步……远远的崖畔上有灯,孤孤的一颗灯,狼也开始叫了……”夜郎说:“阿蝉还有音乐才能!将来了到我们戏班去学乐器去。”就蹲下来点火烧纸。

夜郎看过电影,电影上似乎放映过西方鬼节的情景,那是家家刻了南瓜,点了鬼灯,所有的人,男、女、老人和小孩,都从屋里走到街上,穿乱七八糟的怪衣,戴五色六彩的面具,装扮了各式各样的鬼。人突然在这一夜都成了鬼,鬼没有一个是美丽的,都面目可憎,狰狞暴戾。夜郎想,真有意思,中国的鬼节却不一样,鬼永远是鬼,人永远是人,人鬼不能混淆。人怕鬼,也厌弃鬼,虽然自己的亡去的爷娘老子都是鬼,惧怕和厌弃又无法摆脱他们而产生敬畏,说是一种孝道,实则是求得自己的心理平衡罢了。夜郎默默地烧着纸,蹲在一边的阿蝉在一眼一眼看着烧着纸的夜郎,心里仍充满了恐惧。这一个夜里,天奇怪的阴黑,没有月亮,有风,风不大,该是鬼行走的好时候;城市里没有坟墓,鬼不能如在乡下在自己的坟头接受活人的贡献,鬼是游荡的,如街上游荡的人。阿蝉不明白的是,这一夜要祭鬼,为什么却不让亲戚的鬼进家门,都要到楼与院前的十字路口,街道两边的人行道上烧纸呢?远远近近的巷道的烧纸火光中,人影在晃动着,都在地上画圆圈,这是为了防止混乱,还是画地为牢,这一片地就属于某一个鬼了?阿蝉能听到的,似乎是鬼在城墙下的街巷胡同、院外楼前热闹地跑,像体育馆里举办了摇滚音乐会,里边的演出已经开始了,外边的人在跑着喊,大步小步地不停,甚至能听到鬼们在得到了钱后嚯嚯而笑,或用指头蘸了唾沫,背过身急急地清点款数,硬的钱纸在窸窸窣窣地响。而城墙头上鬼少,又孤寂,悄悄地是已立在了那截女墙边,还是坐在了那摇动着一根枯茎的地砖块上?

那一刻里,火的亮光照在夜郎的脸上,他默默地祷告着自己的父亲,他希望在他念叨着父亲的名字时,父亲就会从千里之外的那个黄泥岗上的坟丘里赶来。风吹了一下,纸一直暗红,突然嘭的一声,像憋了一口气,纸堆腾起更大的明焰,如花怒放。夜郎的头发忽地多起来。他知道父亲是赶来了,不自觉地摸了一下头发,头发竟叭叭地有火星。这响声阿蝉也听到了,也看到了小小的灿烂的火星,她叫了“夜哥!”夜郎没敢回应,已明白自己的不孝——是不能用阳气吓骇亡父的,便将一直跪着的单腿变为双腿下跪。双腿下跪的时候,左膝盖正跪在了一块瓦砾上,垫得生疼,他没有移动,定睛了看纸变红变黑变白,然后袅袅起飞,有几片落在脸上,像烟盒的锡纸在墙上吸着,久久不坠。这一定是爹的舌头了,在吻自己。他拿过了阿蝉带来的小瓶白酒,说:“爹,城是人家的城,儿子只能招你到城墙上来,钱你就收去花吧,酒还是我喝了!”嘬起瓶子咕嘟嘟全灌了下去,突然泪水婆娑,想到了遥远的故乡、遥远的岁月。

——爹死的时候,他还小,他没有哭,头上的白巾,白巾沿上缀挂的一串棉球挡住了眼睛,他走在出殡队伍的前边,被教导着抱了纸灰盆,率领着哭天嚎地的众亲戚去村口。他的堂哥要他一定得哭,说不哭是招别人笑话的,亲儿子难道不哭自己的亲爹吗?!他也决心要哭,却随着响器一响,怎么也哭不出来,越是要哭越没有哭声和眼泪,直站在了十字路口,堂哥在后边拧了一下他,他还是哭不出来。端了纸灰盆要摔,堂哥又说:用力摔,摔得越碎对你爹越好,再不会为牵挂家里而灵魂不安。堂哥说罢了还捡了一块石头放在路上,他就将盆子朝石头上摔去,但目标不准,幸好盆子还是碎了。孝子不哭,着实让村人耻笑了多年,直到爹过三周年忌日,娘和他去上坟烧纸,从弯弯曲曲的田埂上往坡根走,荒丘上长了一蓬荆棘,荆棘没有开花,只有被雨水淋腐了的已贴在荆蓬上如一道道白印的幡纸,田野里的麦子已经起身,有兔子跳跃远去。他问娘:这地里怎么不长苞谷了?娘说:“种的麦子当然长麦子呗。”他说:“那么,是种什么长什么吗?”娘说:“乖。”他就说了:“爹埋在这里怎么不再长出个爹呢?”娘说:“爹永远是没有了。”他在这时是哭了,爹死过三年他才真正哭了。

现在的爹,随他来到城里,爹的鬼是游荡的鬼。夜郎在默念着爹的好处,觉得对不起爹,请爹原谅他,他还要留在城里!夜郎这时想起了中学课本上曾经学过的“精卫填海”的故事,但爹并不识字,不知道什么是精卫填海,他就叽叽咕咕给爹在那里念说起那个故事来了。

烧完了纸,两人往回走,阿蝉问:“夜哥,你刚才烧纸是在念说什么了?”夜郎说:“我给我爹说话哩。阿蝉,你学过‘精卫填海’的课文吗?”阿蝉说:“学过。”阿蝉就背诵道:

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讠左交右);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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