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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金王马殿臣(下)(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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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保安队无从下手之时,占东岗又得到一个消息——迟黑子要去城中张财主家喝喜酒!按土匪的规矩,不该上老百姓家喝喜酒,因为土匪身上杀气重,怕冲了喜,非得是过去有交情,或者受过恩惠的人家才会请他们上门喝喜酒。那也不敢直接登门去吃酒席,有钱的人家摆酒讲究搭棚落桌,一开几十桌流水席,出来进去吃饭、喝酒的什么人都有,免不了有穿官衣的,土匪担心被人认出来。非去道喜也行,提前托人把礼金送过去,当天夜里散了席再上门。

迟黑子救过张财主的命,两人交情挺深。张财主这次娶儿媳妇儿,提前半年就跟迟黑子说了。当天晚上宾客们陆续告辞离去,新人入了洞房,张财主却没回屋,蹲在后院门里边等,三更前后,听得一声门响,张财主忙打开院门,一看正是迟黑子到了。迟黑子不敢立即进来,先问了一声:“皮子拴上了吗?”张大财主说:“拴上了。”迟黑子又说:“看好别让它喘了。”张大财主说:“放心,看严实了。”土匪说黑话,将狗称为“皮子”,“喘”是叫的意思。迟黑子这番话是告诉张财主“看好了狗别让它乱叫”,以免引来官军。迟黑子又往四下里看了看,见确实没人,这才迈步进来。张财主在前引路,找了间位置偏僻的屋子,两人叙叙旧、拉拉家常。当土匪的只能这么道喜,说是喝喜酒,却不能真喝人家的酒、吃人家的饭,这是规矩。而且这一天还不能带枪,人家这是喜事,你带枪进来不像话。张大财主明白土匪的规矩,酒菜都没预备,把大烟枪递过来让迟黑子“啃草”,也就是抽大烟。土匪中很少有人不抽大烟,地主大户为了不让土匪来砸窑,甚至单开出几亩地,常年给土匪种大烟。迟黑子边抽大烟,边跟张财主唠嗑儿,忽听外边有脚步声,他是惯匪,一耳朵就听出来的人不少,立即踹开后窗户,飞身一跃而出,没想到后边也有保安队,十来个人一拥而上把迟黑子摁地上了。张大财主吓坏了,急忙跑出来说情,想扯个谎替迟黑子遮掩过去。结果一出来还没等开口,脸上已经挨了一枪托。保安队知道迟黑子本领不小,担心摁不住他,当下有人拔出刀子,不由分说挑断了他的脚筋,连夜将人押进牢房。转天一早捆成五花大绑,插上招子打在一辆木车上,推出去游街示众,到十字路口执行枪决,人头砍下来交给保安队长邀功,尸身扔在乱葬岗喂了野狗。可怜迟黑子响当当的一条汉子,就这么身首异处、死于非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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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殿臣让人把四月红抓上山来拷打,很快问出了前因后果,原来血蘑菇几次三番被马殿臣追杀,心知大当家的和马殿臣肯定不会放过他,这样下去迟早死在他们手里,不如主动出手,总好过坐以待毙,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就把迟黑子猫冬的底细透露给了占东岗,这才导致迟黑子被点了炮。马殿臣恨得牙根儿痒痒,立下毒誓要给迟黑子报仇,这些个仇人谁都跑不了!

无奈占东岗早已躲了起来,保安队在县城里,不敢轻举妄动,怕惊了官面儿上的人。绺子里有人提议先把四月红的人头砍下来,出一口恶气,众人纷纷拍手称好。没想到马殿臣喝住了众人:“弟兄们,咱的仇人可不止这个小娘们儿,血蘑菇、占东岗、保安队队长都是咱的冤家对头,容我三天,我必定把这几个狗崽子抓上山,到时候连同那小娘们儿,一同绑到大当家的灵位前开膛摘心。”说罢分开众人转身就走。一众土匪赶紧劝阻马殿臣,让他别逞一时之勇,此事还得从长计议。马殿臣不是听劝的人,大踏步出了聚义分赃厅,翻身上马扬长而去。血蘑菇行踪不定,一时半会儿不好逮,占东岗和保安队队长却跑不了。马殿臣并非有勇无谋之辈,出其不意将这二人生擒活捉。三天之后,马殿臣带领一众土匪,把四月红、占东岗、保安队队长三人押至迟黑子灵位前,扒光衣服绑在三个大木架子上,一刀一刀把这三人剐了,割下一块肉来吃一块,最后割下人头、挖出心肝,摆在灵位前当供品,给迟黑子报了仇。

四梁八柱和一众崽子见马殿臣智勇双全,都推举他挑大旗,认作了大当家的,从今往后就听他的了,带着兄弟们接着干。马殿臣从此做了绺子里的顶天梁,把《神鹰图》挂在聚义厅当中,从此鹰助人势、人借鹰威,挑号“鹰王马殿臣”,成了啸聚山林的土匪头子。他命手下兄弟继续追查血蘑菇的去向,又定下“杀富济贫,替天行道”八个字的匪规,专砸“红窑”,不论得了多少钱粮,必定分出一半给穷苦人。什么叫“红窑”呢?有一些为富不仁的地主老财,仗着有钱有势,养的炮手多,又勾结官府,在大院门楼上高挂一面红旗子,这意思是告诉山上的胡子“我这儿要枪有枪、要人有人,还和官府有来往,谁也别来惹我”!有胆子在门楼上高挑红旗子的大地主,无不是地方上的豪族,一家子几十上百口人,家里边金银财宝摞得顶盖肥,当然会想方设法抵御土匪。首先来说,院墙比一般地主大院高得多,一水儿的砖墙,磨砖对缝、平整光滑,轻易抠不开。院墙上还有带炮孔的碉楼,最少的是四个,东、南、西、北四角各占一个,甚至还有土炮。窑里头养的炮手和棒子手没有一百也够五十,院子周围平坦开阔,壕沟都有三道,真可以说易守难攻,土匪来得再多也打不进去。

不过马殿臣也不是一般人,有胆有识脑子也好使,经常扮成戏班子混进去。以前地主老财家有个什么红白喜寿,必定请班子搭台唱戏,马殿臣怀揣利刃,带上几个手下打扮成戏子,趁机混进去里应外合,半夜打开大门,让外头的土匪冲进来,连抢东西带杀人,放起一把大火扬长而去。他用这个法子,接连血洗了好几个红窑,声名远播。马殿臣砸窑的这一招儿好使,别的土匪却干不了,因为不会唱戏。而马殿臣打年轻的时候开始,吃喝嫖赌抽都不好,单爱听戏。后来上山落草当了土匪,一旦听说什么地方来了哪个名角,宁可乔装改扮也得冒死下山,戏瘾真不是一般的大,自己也愿意唱两嗓子,置办了全套的戏箱龙套,从行头到刀枪把子应有尽有。马殿臣当过兵练过武,擅长武生戏,《长坂坡》的赵云、《狮子楼》的武松、《连环套》的黄天霸、《挑滑车》的高宠,他都来得了,手眼身法步、踢枪翻跟头,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再加上扮相好,双肩宽、背膀厚,扇子面的身材,穿上蟒、扎上靠、绑好了背旗,头顶上两根插天的雉鸡翎,一开口嗓门儿又豁亮,如果没有落草为寇,保不齐真能成了角儿。

常言说“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有一次二道沟许大地主纳妾,放出信儿来要请戏班子热闹热闹。这次跟以往不同,准备多找几个戏班子,歇人不歇台,唱上三天三夜大戏。马殿臣早惦记砸这个“许家窑”,想用老法子混进去抢许大地主家的粮仓。手下兄弟劝他别去:“许大地主良田千顷、家财万贯,那是当地最有钱的人,粮仓堆得冒尖儿,家里养的炮手全有甩手打雁的枪法,许家姑爷又在省城警察厅当官,有钱、有枪、有势力。况且那厮诡计多端,出了名的阴险狡诈,咱可别上了人家的当!”马殿臣耳根子硬,不信那一套,怎么劝也拦不住,非去不可,背上宝画《神鹰图》,扮成唱戏的混进了许家大院。自从马殿臣当了匪首,下山砸窑必定带上《神鹰图》,总觉得有这幅宝画在身,便有使不完的威风。

“许家窑”占了半座山,院墙跟城墙似的,上头宽得能跑马,墙壁外围密密匝匝一圈炮孔,四个角上起了碉楼,门口高插红旗,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炮手、棒子手不下一百多人,戒备十分森严。马殿臣想等天黑再动手,怎知刚进许家窑,头上便挨了一闷棍,众炮手冲上来,黑压压的枪口已经顶住了脑袋,有人掏出牛筋绳子,抹肩头、拢二背,将马殿臣捆了一个寒鸦赴水、四马倒攒蹄儿。

原来又是血蘑菇报的信,他跟许大地主勾结官府设计擒拿匪首马殿臣,事先早有布置,四处都是伏兵。马殿臣一时大意,让人家来了个关门打狗,身上带的枪和宝画全让人家缴了。血蘑菇一看可逮住马殿臣了,这几年真让马殿臣把他追怕了,怂恿许大地主立刻把马殿臣的脑袋砍下来,再拿人头去领悬赏,以免留下后患。可是好不容易活捉到一个有字号的大土匪头子,上上下下都等着邀功请赏,又有官府派过来的人,许家也不能自作主张,便将马殿臣打个半死,装到大车里连夜押送省城。

到得公堂之上,按规矩免不了三推六问,过一遍热堂取了口供,按律断了马殿臣一个枪决。下在深牢大狱之中,准备等到秋后推到市集之上行刑,让老百姓都看看这大土匪头子的下场,到时要给马殿臣五花大绑——都说“五花大绑”,究竟是哪“五花”?一条绳子由打脖子开始绑,脖子上一个花,两个肩头上两个花,两个胳膊肘儿上两个花,这为“五花”——插上招子游街示众,然后再枪毙,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官府将马殿臣关在死牢之中,天天给他好吃好喝,那是为了等到枪毙游街之时,匪首脸上的气色不至于太难看。要不然饿得半死不活、斜腰拉胯,你挨个儿告诉老百姓这是有字号的土匪头子“打得好”,怕也没人相信。因此一天两顿,有酒有肉,肥鸡、烧鹅换着样儿的来,管牢的牢头儿也不难为他。

死牢中关的不止马殿臣一个人,还有别的死囚,杀人抵命、含冤受屈的都有,他们可没这么好的待遇,动不动便要挨一顿狠揍,三五天才给半块窝头,一个个衣不遮体、皮包骨头,饿得都跟鬼似的。想吃肉也并非没有,但是见了肉就离死不远了。按以往的旧制,上法场处决之前才给肉吃,这是官的,不用犯人掏钱。一碗米饭上边一片白肉,筷子竖插在饭上,如同一个香炉,肉也不给煮熟了,仅在开水中过一下;有饭有肉还有酒,酒不是什么好酒,一口下去呛得直咳嗽。打从宋太祖赵匡胤开始,官家处决一个死囚,都会拨一两二钱银子,一直有这个规矩。一两二钱银子也不少了,最早是六大碗、八大碗,鸡鸭鱼肉、烧黄二酒,够死囚足吃足喝。不过到后来越给越少,再加上层层扒皮克扣,端到死囚面前的只有一碗米饭、一片肉,外加一碗水酒,一般情况下到了这个时候,再好吃的东西也没人吃得下去,当差的可不理会那么多,拿起肉来往犯人嘴边一抹,这就是吃了,酒往脸上一泼,再把碗摔在地上,必须摔得粉碎,否则当天杀人不会顺利。吃过饭喝过酒,两个当差的左右一架,直接拖出去枪毙。因此这些犯人都跟饿死鬼一样,瞪眼看马殿臣吃肉喝酒,一个个眼馋得要命,纷纷跪地磕头口称爷爷,哀求他分一口。

马殿臣虽然有不少手下,奈何省城有军队驻防,当时的土匪连地主大院都不容易打进去,又怎敢进攻省城?马殿臣自知难逃一死,没心思理会旁人,吃饱了倒头便睡,听到别人求他,连眼皮子也懒得抬一抬。他倒不在乎掉脑袋,从当土匪那天开始,脑袋就别在裤腰带上了,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可他没想到大牢之中,竟会有一个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怪物!

7

且说鹰王马殿臣待在牢房中等待枪毙,见大牢中关了个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个妖怪,两只手长反了,左胳膊长右手,右胳膊长左手,手心朝外,手背朝内。从狱卒到死囚,谁也不把这个怪物当人看,谁见了谁打,路过也得踹上两脚。

这个人长得也招人厌,獐头鼠目、眼神猥琐,蜷缩在墙角,身上破衣烂衫,脏得和地皮一样,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别人打他也不还手,骂他也不还口,不给他东西吃,便去捉墙缝里的虫子和老鼠,活生生往嘴里塞,嚼吧嚼吧就往肚子里咽。

马殿臣也是个苦出身,别看杀人如麻,却最见不得苦命之人,看此人实在可怜,跟别的囚犯一打听,得知这个人没名没姓,别人管他叫“土头陀”。东北民间传说中黄鼠狼子变成人是“土头陀”。听说他刚一落地的时候,爹娘看生下来一个怪物,不敢留在家里招灾,摁水缸里淹死又下不去手,趁半夜扔到了坟地。也是命大没让野狗吃了,却被一个偷坟盗墓的老贼捡到,抱回家当了徒弟。

土头陀自从会走路,到处跟他师傅钻坟洞子,打小穿的衣服,都是在古墓里殉葬的童男童女身上扒下来的。十来岁的时候师傅去世留下他一个人,他便从不跟任何人打交道,常年住在古墓山坟之中。人们也怕他,见了他都以为见了妖怪,有多远躲多远,避之唯恐不及。后来有个跑江湖卖艺的路过坟地,刚好看到土头陀从坟洞中钻出来,也被吓得不轻,以为不是野人便是僵尸,躲到坟后看了半天。看了一阵子瞧出这是个畸形的怪人,于是设法将土头陀捉住,逼他吃下哑药又戳聋了耳朵,套上锁链到处招人来看,借机敛财。平时关在牲口棚里,衣服也不给穿,有一天绑缚不紧,土头陀从牲口棚里脱身出来,三更半夜跳到炕上生生咬断了卖艺的脖子,又掐死了他全家良贱,满脸是血出逃在外。土头陀从小在坟里长大,没人教过他杀人偿命的道理,转天在街市上到处乱走想找口吃的,结果很快让官府拿住。虽然江湖艺人乃咎由自取,但是其家人皆属无辜,查明之后往上边一报,也断了个枪决,打在大牢中好几个月了,只等秋后枪毙。

马殿臣听了更觉得土头陀也是个命苦之人,告诉其余犯人别再难为这个怪人。他是待决的死囚,又是心狠手辣的匪首,在牢里说一不二,说出来的话没人敢不听,也就没人再像先前一样欺负土头陀了。从此马殿臣不管吃什么,都给土头陀分一半,可是土头陀怪里怪气,给他吃他就吃,吃完也没个好脸,还是那半死不拉活的样子。

其余囚犯看在眼里,无不暗骂马殿臣是个傻瓜:你将肥鸡、烧鹅扔给狗子吃,狗子还会朝你摇摇尾巴,给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土头陀有什么好处?马殿臣一时怜悯土头陀,觉得同是押在牢中的待死之人,何曾指望有什么回报,因此也并不在意,照样给这个怪物吃喝。

怎知这又聋又哑的土头陀擅会掏洞,偷偷在牢房地下掏出个窟窿,平时用草席子盖上,神也不知鬼也不觉。枪决的前一天夜里,土头陀带着马殿臣从地洞里逃了出去。过去的贼讲究上天入地,老话儿说“做贼剜窟窿”,在墙上打洞叫“开桃园”,纵然是门户森严的深宅大院,土贼从墙上扣下几块砖就能钻进去,最可气的是偷完东西出来还给你填好了,一点儿痕迹都不留。掏坟盗墓的俗称“土耗子”,可见掏洞的手段非常之高,土头陀正是此等人。

马殿臣两世为人又惊又喜,本以为这次是在劫难逃要吃瓤子了,万没想到土头陀有这等本事。他和土头陀逃出来,搓土为炉、插草为香,指天指地拜了把子。二人躲过追兵,原想遁入深山老林,马殿臣却忍不下这口气。那姓许的险些害了自己的性命,还抢走宝画《神鹰图》,这是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便连夜上山拉绺子,说什么也要砸了许家窑。怎知上山一看,一个人也没有了。原来马殿臣落在官府手上这几个月,绺子群龙无首起了内讧。众匪本是落草为寇的乌合之众,有迟黑子、马殿臣这样的大当家在,那是“一鸟入林,百鸟压音”,然而没了大当家的,众匪谁也不服谁,四梁八柱作鸟兽之散,或带人马另立山头,或到别的绺子靠窑,也有仨一帮俩一伙去挂柱的,其余的死走逃亡各安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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