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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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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淅淅沥沥地让人心烦,界岭小学还是破破烂烂的。

不是大家对天气估计错了,是校舍整修工期一拖再拖。

问题的关键还是钱。架横梁之前,村长余实表态说,界岭人虽然穷,骨头还是硬的,该给的钱,到时候就会给。村长余实每次来学校指指点点,一点推卸责任的迹象也没有。然而天下工匠都是人精,砌匠也不例外。从横梁架好后,他们就开始怠工,一天架不成两根椼条,两天钉不完四根桷子。余校长同他们说了许多好话,再不抓紧时间,万一提前入冬,雨雪天气一来,学生们连避风寒的地方都没有。几位砌匠最终还是没有冷血到底,总算将屋顶盖好了。叶碧秋的父亲说,董永和七仙女,还能唱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学生们如果在风雪中上课,老槐树都会开口骂人。李家表***听《天仙配》,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变本加厉地讨要工钱。

余校长为这事去找村长余实,却被他推得干干净净,还振振有词地说,这房子当年是县知青办的,后来知青办撤并到教育局,所以这房子是教育局的,不归村里管。

余校长以为村长余实还在记恨蓝飞,就解释说,蓝飞从民办教师转成公办教师,急着想树立自己的形象,就犯下了小人得志的错误。村长余实却不领情,还叫余校长不要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将公事私事混成一团。

有一次,余校长将正要出门的村长余实堵在办公室里。村长余实一恼火,就朝老会计喊,要他将昨天商量的办法告诉余校长。余校长以为真有办法了,就让村长余实走了。想不到老会计说,昨天他和村长余实到老山界有事,从那棵很大的红豆杉前面经过时,村长说,余校长再来要钱,就将这棵树送给他,反正他们以前盗砍过红豆杉,死猪不怕开水烫了。界岭本地,大的红豆杉只有十几棵。真能砍下一棵卖了,维修学校的钱当然不成问题。听了老会计的话,余校长生气了,他说,村长余实有种,就起草一个批准砍树的文件,别说砍一棵红豆杉,就是将界岭的红豆杉全砍了,他也不怕。

余校长不断地找村长余实,每磨一次口舌,村长余实的态度就更坚决一分,甚至说,余校长若是再去他家,他就会放狗出来。余校长就当没听到,该去仍然要去。那狗早就认识他,见到这个浑身粉笔味的人,汪汪叫两声,表示态度罢了。

有一次,村长余实的妻子说,客人来家越多,连狗都会跟他越来越亲热,做人总不能连狗都不如吧!听上去似乎是好话,等村长余实接上话了,才明白,村长余实接着说出来的话有多么难听。

“有些人就是连狗都不如,照顾得越好,后脑勺越是长反骨!”

见村长余实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余校长明白任何解释都没有用了。

那天,还没到接李子回家的时间,王小兰突然来到学校,直接找余校长。

原来村长余实近来总是失眠,自己在家用茯苓蒸鸡蛋,吃过几次也没用,就让妻子来找她,想弄点夜交藤配在一起吃。聊起来,村长余实的妻子要王小兰捎话给余校长,村长余实在家常说,要将界岭小学撤了,从前村里没有小学时,想读书的孩子也没有少读书,无非是脚下辛苦一些,每天多跑二十里路而已。在妻子面前,村长余实大概没必要说假话。让他生气的是,蓝飞要学生们在获得公民权后,用手里的选票惩罚“村阀”时,居然人人鼓掌,连自己的儿子都不例外。村长余实倒不认为自己就是蓝飞所说的“村阀”,但起码是个村官。学生们如此肆无忌惮,让他觉得心寒。妻子则反复相劝,蓝飞已经调走了,其他老师一向顾全大局,好不容易才让村长余实答应再观察一阵。

余校长这才感到,蓝飞临走时说的一席话不是没有道理。蓝飞要余校长他们注意,自己说的公民权问题,是否会引起村长余实对学校态度的根本改变。用厚黑的理论来分析,村长余实这样的人,一定会对威胁自己利益的事物提早做出反应。当然,余校长也想到另一面:村长余实这样说,有可能只是不让自己再去麻烦他,迫使他们自己想办法解决校舍维修问题。

说完正事,王小兰压低声音告诉余校长,外面有人盯着她。

倒塌的教室那边,先前忙得不亦乐乎的一大群砌匠,只剩下两位了,一位是李家表哥,另一位是叶碧秋的父亲。两个人没精打采地从被滚石砸碎的旧砖块中,选出一些还能够凑合着用的,堆到一起。

王小兰说,这一次,丈夫破天荒主动要她来学校报信,反而让她怀疑是不是有陷阱。

余校长也想试探一下。他将孙四海叫到办公室,摆出一副让他俩单独说说话的样子,自己去砌匠那里聊天。果然像王小兰分析的,李家表哥立即不安起来,几次想过去看看,都被余校长借口说事拉住了。

王小兰和孙四海一起只待了十分钟,离开办公室时,脸上泪痕还没擦干净。

余校长随后问孙四海,王小兰有没有说些更深入的事情。

孙四海盯着那位不时抬头瞟他一眼的李家表哥说,王小兰不担心村长余实,却担心丈夫的那些亲戚。这些时,他们连续去她家,表面上是商量讨要工钱的事,说起话来却是鬼鬼祟祟。王小兰听到他们说,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别的话声音都很小,唯独这一句,说得豪情万丈。

余校长也将李家表哥发现,李子越长越像孙四海的事,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孙四海面无表情地回答,难怪那家伙越来越变态,天天都要折磨王小兰,将乳房都咬破了。

放学后,余校长将邓有米和孙四海叫到一起,商量下一步到底如何办。比较一致的看法是,虽然是村办小学,这么多年从未向乡教育站开口要钱,这一次太为难了,不妨试一试。

他们刚刚达成共识,万站长就来了。

万站长的样子有些狼狈,不像是下来检查工作。

余校长领着他从山下看到山上,又从山上看到山下,围着学校里里外外看遍了,想不到万站长说:“这样好,要穷一起穷,要破烂一起破烂,省得望天小学的那几个家伙,总在我面前拿你们攀比。”回到屋里,余校长去厨房做饭。万站长往余校长床上一躺,便呼呼大睡起来。

天黑之前,是那些寄宿的学生最放松的时候。余校长提醒多次,要他们小声点别吵着万站长。只安静三分钟,那些孩子便又像小猫小狗一样撒起欢来。余校长随后发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他将晚饭做好,叫万站长起来吃饭。叫了三次,万站长都是睁开眼睛看看,又倒头再睡,一口气睡到第二天中午,才懒洋洋地爬起来。听说自己睡了将近二十小时,万站长勉强笑了笑说,都是那只母老虎闹的。蓝飞转正后,她闹了两个月,好不容易歇下来。前些时蓝飞来教育站办理调动工作的手续,被她看见后又发起疯来,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并且一闹比一闹厉害。从大前天开始,三天三夜不让他合眼。没办法,只好溜到界岭,给自己放几天假。

这番话让余校长他们有些失望。

好在万站长没有甩手不管,当天下午就去找村长余实。

晚上回学校时,万站长脸色铁青,进门就将破了两个洞的牛仔裤撩给大家看。说是村长余实家的狗咬的,大家都很吃惊,好多年了,从未听说有老师被狗咬了的。万站长倒是想通了,当站长多年,身上的粉笔气味少了,界岭的狗就将他当成干部了。幸好邻居扔给他一根棍子,不然更惨。村长余实的妻子过了好一阵才出来,先说丈夫不在家,然后问他要不要进屋喝杯茶。不等万站长表态,她又说,村委会一分钱也没有,村长当得没意思,她丈夫打算辞职不干,到外面打工挣钱去。万站长不理这一套,闯进屋里,本想吼一通,看到余壮远正趴在桌子上写作业,便扭头回来了。

闹了半天,连个人影都没见到,万站长很生气。他要余校长明天上课时,将余壮远交给自己。没想到第二天上课之前,余壮远主动来找他。昨天傍晚,他父亲其实在家,但是,今天一早就下山了,是不是真的去南方打工去,他也不清楚。余壮远伤心地说,父亲临走时说了狠话,最多将上学期读完,下学期坚决要他转学。万站长感到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要余壮远告诉父亲,趁早别打这样的歪主意,只要乡教育站站长还姓万,全乡没有第二所小学敢接收余实的儿子。

万站长在山上待了三天,老天爷似乎故意给他脸色看,居然下了两场小雨。

小雨一来,不起风还好,一旦起风,只有屋顶没有墙壁的教室里,同野外基本一样。无奈之下,余校长只好让叶碧秋的父亲用竹竿夹上茅草,围成一道墙壁模样,外面的风雨,能挡多少算多少。

说实在话,在万站长管辖的十几所村办小学中,界岭小学的情况还算好的,能将知青点的好房子改为校舍,已经是得天独厚。可惜,雷暴不长眼,偏偏要与界岭小学过不去。到这种地步,即便是万站长也想不出好办法,只能叮嘱叶碧秋的父亲,山上的茅草不要钱,多割些回来,尽量用竹竿夹得厚一些,到落雪时,也能挡一挡风寒。从万站长开始,大家心里显然在作最坏的打算。

因为不知道妻子的火气何时才能平息,万站长想待到教室的茅草墙弄好之后再走。那天清晨,窗纸刚刚泛白,叶碧秋的父亲就在外面小声叫余校长。

余校长从床上爬起来,和叶碧秋的父亲隔着窗纸说了几句话后,便转身来到万站长房间,用力拖起他,顾不上说话,硬生生地将他推出后门,让他沿小路绕到山脊那边,再走大路下山。

刚刚关好后门,就有人在前面叫门。

余校长装着有颈椎病,不能一下子坐起来,坐起来后,还得再等一会儿才能下地,他将万站长睡过的床铺整理好,又装着膝盖被凳子撞疼了,估计万站长已经钻进树林里,他才打开前门。

在学校做工的那些砌匠,在李家表哥的带领下,推开余校长,将每间屋翻了一遍,还到学生们寄宿的房间去找,问万站长去哪儿了。余校长告诉他们,昨天傍晚,万站长就摸黑下山了,乡里托人带信来,上午有个重要会议必须参加。

叶碧秋的父亲横着眉毛说:“我昨天忙到天黑才离开,没见到有人来送信。”

余校长有眉有眼地说:“你当时被孙四海的笛声迷住了,正在发呆。”

叶碧秋的父亲似乎记起来了,余校长领着学生举行降旗仪式时,自己正好想起女儿。叶碧秋读小学时,总说孙老师的笛声真好听。所以,一听到孙四海的笛声,自己就心酸,想女儿,满脑子都是眼泪,却流不出来。

那些砌匠七嘴八舌地说,村长余实撂挑子了,不算横梁,其余的工钱和材料钱,只能找万站长要。砌匠们谋划好了,将万站长扣下来,什么时候将工钱付清,再让万站长离开。否则,三年五载也不一定能拿到钱。

听他们这样说,余校长觉得很不好意思,再三表示,被人赖账的滋味,天天都在自己心里堵着,就算空口吃几只红辣椒,也压不下去。反正他和邓有米,还有孙四海是不会开溜的,只要有办法,首先就将欠他们的工钱付了。

没有逮住万站长,砌匠们只好失望地离开。

没走多远,他们又回来了。李家表哥闹着要找几把锁,将现存的两间教室锁起来。叶碧秋的父亲马上去村里借锁。没料到锁没借着,却被叶碧秋的小姨数落一通。回到学校后,叶碧秋的父亲去余校长屋里找出一把刀,到操场旁边的山坡上,砍了几棵柞刺,堆在教室门口。

余校长像是没有看到这些,一如既往地领着寄宿的学生,将国旗升到旗杆顶上。

升旗仪式结束后,学生们都去看教室门口的柞刺,然后高兴地四处乱叫:“太好了,我们也可以在操场上课了!”

听到孩子们的叫声,砌匠们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叶碧秋的父亲想了想说,这事与孩子没关系,不能不让他们读书。说着就搬开教室门口那堆由他自己堆上去的柞刺。

余校长忙着给自己和学生们准备早饭,没有注意到砌匠们是什么时候走的。等他做好早饭,走到门口喊孩子们吃饭时,操场上已见不到他们的影子了。有片刻时间,余校长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这时,身后响起呼噜呼噜的喝粥声,余校长以为是哪个调皮的孩子,故意这样做,嘲讽他煮粥时舍不得放米。余校长猛一转身说:“我要看看是哪个捣蛋鬼,没长牙齿,只会用嘴唇吃饭!”却看到万站长坐在那里。

余校长说:“你怎么没走?他们要扣押你哩!”

万站长说:“如果听你的,我早被他们抓住了。”

万站长将碗里粥喝完了,才接着解释。自己从后门上山时,多了个心眼,随后真的发现叶碧秋的父亲拿着木棍横在小路上,他觉得不对,便躲到孙四海为种下一季茯苓提前准备的香木堆里。等叶碧秋的父亲撤走了,他索性沿原路回到学校。

余校长夸奖他,到底是站长,比校长棋高一着。

万站长很严肃地提醒余校长,这件事看上去似乎有点来头。匠人们讨债从来都是斯斯文文的,如此极端手法,恐怕背后还有别的故事。余校长倒不紧张,他自信很快就能弄清来龙去脉,因为最早来报信的人,正是后来闹得最凶的叶碧秋的父亲。

到这一步,万站长更不想走,他要等叶碧秋的父亲上工后,当面问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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