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科幻灵异 > 血在烧. > 血在烧

血在烧(1/2)

目录

我叫李土狗,我知道我快死了。其实我早就该死了,活到现在,不是福气,而是折磨。我该有90多岁了吧,村里的人都说我是老妖怪,那些青年人说我是出土文物。多少年来,我孤身一人,栖身在小镇西头的小泥屋里,我已经习惯了孤独,可我总会想起过去,想起那战火纷飞的岁月,过去的岁月温暖着我,也使我疼痛哀伤,包括那些久久不散的硝烟,那些伤口,那些黏稠的鲜血和焦煳的气味……

第一章

我7岁那年,爹娘一前一后相继死去。村里的一个叫黄七姑的孤老太太收留了我,黄七姑也很快在一个饥饿的春天吃观音土撑死了。我和上官雄成了真正的野狗。上官雄也是孤儿,他父亲上官明被镇上的恶霸害死了,他母亲带着弟弟和一个弹棉花的人走了。要不是长岭镇的铁匠胡三德收留我们做了徒弟,我们不知道会怎么样。胡三德是个矮小的汉子,和铁匠这个职业根本就不相称。我们做他的徒弟之后,才知道这是一个有功夫的人,他矮小的身上积蓄着巨大的力量。他收留我们的两个月后的一个晚上,举行了简单的拜师仪式,然后不停地让我们敬他酒。他的酒量很大,在我们喝得醉醺醺后,他对我们说了真正收留我们的原因。他眯着小眼珠子对我们说,看得出来,你们不是等闲之辈,日后必有大造化。他还说,我们的眼睛里有杀气,有杀气的男人才是真男人!

我们白天和胡三德学打铁,晚上他就教我们练武。

在打铁铺的后院里,我和上官雄学会了虎拳和一套刀法。胡三德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打铁是一门手艺,可以让你们养家糊口;武术也是一门手艺,可以让你们防身健体。你们都得好好学,来不得半点马虎!”

我和上官雄记住了师傅胡三德的话。

我们在打铁铺子里长大,一直到16岁。这几年的时光里,我们除了习武就是打铁,没有惹下什么祸事,而且我们的身体也日益高大强壮。到了16岁那年,我们的嘴唇上面和下巴上长出了胡子,声音也粗壮起来,但是我们平常都沉默寡言,不说任何一句废话。师傅胡三德对我们说过:“男人是用身上的杀气威慑对手的,而不是话语!”我们都看不出胡三德身上的杀气,可他却一直有种巨大的威慑我们的力量,这种力量甚至超过了上官明。

某个晚上,胡三德喝完酒后对我们说:“你们很快就要离开我了,唉,我也老了!”

我说:“师傅,我们永远不离开你!”

上官雄也说:“师傅,好好的,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呀,我们不会离开你的!”

胡三德哈哈大笑,笑得眼泪汪汪的:“孩子们,相信我的话!你们很快就会离开我了,你们不是池中之物,注定要到大江大河里去迎风斗浪的!你们到时该走就走,不要管我这把老骨头,记住没有!”

我和上官雄面面相觑。

胡三德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小眼珠子里迸发出凌厉的杀气:“我再问一句,你们记住我刚才说的话没有?”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模样,齐声说:“我们记住了!”

胡三德长长地呼出了一口酒气。

接下来的几天里,胡三德别的活儿都没有做,而是给我们每人打制了一把鬼头刀。打完那两把鬼头刀,胡三德一下子变得苍老了。命运就是如此残酷,也许胡三德早就料到了会有那么一天,他会因为我们而命丧黄泉。

那年头兵荒马乱,战火很快就烧到了闽西山区。当时我们不知道局势有多么的残酷,只是听在外面做生意的人回到长岭镇后说,外面国共两党打得很厉害。变化最大的是刘家大宅,刘家增加了不少家丁,而且从外面买回了不少枪。

很多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

那个墟日原本十分平常,四乡八村的人纷纷聚拢到长岭镇来赶集。

我和上官雄正打着铁,突然一声惊叫从打铁铺外面的街上传来:“流氓——”

我和上官雄的目光同时落在了街上一个年轻貌美的村姑身上,两个吊儿郎当的青年男子一前一后夹住了村姑,其中一个青年男子淫笑着伸出手往村姑饱满的胸脯上抓了一下。村姑怒骂着,想逃也逃不脱,街上的人都敢怒不敢言,因为那个伸手抓村姑胸脯的青年男子是刘猴子的儿子刘歪牙,另外一个是他的表弟李水发。刘歪牙得寸进尺,涎皮赖脸地说:“美娇娘,你是哪个村的呀,跟了我吧,我让你吃好穿靓,过神仙般的日子!”他边说边在村姑身上摸来抓去,那丑态不堪入目。村姑愤怒极了,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怒骂着挣扎。刘歪牙竟然扑上去一把抱住了村姑,人们一阵骚动,有人说:“没有王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如此欺侮良家女子!”可没有人敢站出来为那受辱的村姑出头。

我觉得有股热血冲上了脑门,我和上官雄对视了一下,我们俩同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冲了出去。我挡在了刘歪牙面前,上官雄挡在了李水发面前,我们把他们和村姑隔开了,我回过头对村姑说:“你赶快走吧!”村姑趁机跑了,很快地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刘歪牙气坏了,恶狠狠地朝我骂道:“你这个丧门星,找死呀!”我盯着这个恶少,真想一拳把他打扁了,可师傅交代过我们,不要轻易出手。紧接着,刘歪牙朝我胸膛上就是一拳,他就像是打在铁板上,我没有什么感觉,他却痛得龇牙咧嘴。李水发却没有出手,上官雄鹰隼般的目光让他的双腿微微发抖,他毕竟没有刘歪牙那么嚣张。

刘歪牙在我们身上占不了什么便宜,就带着李水发灰溜溜地走了。临走时扔下了一句话:“丧门星,你们给我等着,有你们好受的!”我看着他们离去,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在长岭镇,没有人能斗得过刘家,哪怕我们有一身好功夫。

胡三德在铺子里,把发生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我们回到打铁铺里,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和平常的任何一个日子那样平静,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把店门关了吧!”我们觉得不可思议,今天那么多人来买镰刀,怎么能关店门呢?他看出了我们的心思,又淡淡地说了一声:“把店门关了吧,今天的生意不做了!”

师傅的话就是圣旨,我们把铺子里买镰刀的人请了出去,关上了打铁铺的店门。关门后,很多人在外面拍着门板,叫嚷着要买镰刀。胡三德对外面的人无动于衷,他把我们领到了后面的里屋,对我们平静地说:“你们赶紧收拾好东西,准备走吧!”

我很纳闷:“我们为什么要走?”

上官雄也很纳闷:“我们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胡三德不慌不忙地说:“你们惹祸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我们俩面面相觑。

胡三德接着说:“说实话,你们一直是刘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以前他们不动你们,是因为你们还小,也以为你们被我调教得没有了棱角,可现在,你们重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觉得你们突然有了力量,有了血性,他们就要除掉你们了,否则你们永远是刘家的心头之患!所以,你们必须走,况且,你们也该走了,该出去经受大风大浪了。”

我说:“我们不走,大不了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上官雄也说:“对,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胡三德笑了笑说:“你们笨呀?就你们俩,能拼得过刘家十几条枪?你们不要和我啰唆了,赶快收拾东西吧,天一黑,你们就离开长岭镇,走得越远越好!”

我说:“师傅,我们走后,你怎么办?”

上官雄说:“我们不能抛下你不管!”

胡三德又笑笑:“难得你们对我有这一片心,你们不要管我,我会有办法的,我吃的盐比你们吃的米多,什么困难我没有见过,只要你们走,我什么事情都能抵挡过去的!好了,不和你们多说了,你们收拾东西吧!”

如果不是我们的一时冲动,或者胡三德不会死于乱枪之下。

那天晚上天刚刚黑下来,胡三德就赶着我们走。我们背上包袱,把师傅亲手给我们打造的鬼头刀插在背后,从打铁铺的后门走了出去。我们对胡三德说:“师傅,你多保重!”然后,我们在黑暗中给胡三德跪下了。胡三德此时的声音变得颤抖:“你们快走吧!”他说完就关上了门,仿佛和我们隔开了一个世界,事实上,我们从此后就不在同一个世界里了。我们心怀感伤地沿着那条狭窄的小巷,朝小镇外面摸去。

我们走出了十多里地,上官雄停下了脚步,他沉重地对我说:“大仇未报,我们就甘心这样走了?”

我说:“你想怎么样?”

上官雄冷冷地说:“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干脆回去把刘猴子他们杀了再走!”

我犹豫了:“这——”

上官雄说:“土狗,你害怕了?”

我说:“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可是,刘家大宅戒备森严,我们如何进去?”

上官雄说:“你跟着我走就可以了,今天晚上我就要了刘猴子的狗头。”

于是,我们又在黑暗中折回了长岭镇。

这个黑漆漆的夜晚,长岭镇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小街上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给这个闽西山野小镇的夜色增添了几分神秘和不安。空气中飘散着一种奇怪的气味,像是迷幻的花朵散发出的香息。

刘家大宅和整个长岭镇一样寂静。

刘家的人根本就没有想到我们会从刘家大宅的后院翻墙而入,虽然说刘家有十几条枪,可那些家丁都在沉睡,就连值夜的那个家丁也在靠着大门睡觉。我们最担心的是那条恶狗,在进入刘家大宅之前,我们就商量好了,看到那条恶狗就第一时间杀了它!

果然,我们刚刚翻过围墙,恶狗就朝我们扑过来,只见上官雄身体一闪,他手中的鬼头刀闪电般劈了出去,恶狗来不及多叫一声,狗头就飞了出去,“噗”的一声落在了后花园的草丛里。

刘猴子住在哪个房间里?

我们茫然了。如果挨个房间去找,一定会惊动很多人,那样,我们非但杀不了人,也许我们自己也逃脱不了。怎么办?就在我们纳闷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亮光,有个人提着一盏灯笼朝厕所那边走去,借着灯笼的亮光,我们看清,那是刘家的女仆五嫂。

我们朝厕所的方向摸了过去。

五嫂来不及脱裤子,上官雄手上寒光闪闪的鬼头刀就架在了她的脖子上,我们蒙着脸,她根本就不知道我们是谁。五嫂颤抖地说:“好汉,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你们放过我吧,我也是穷苦人,你们杀了我也没有用的呀——”

我压着嗓子说:“我们不杀你,只要你告诉我们,刘猴子住在哪里?”

五嫂想也没想,就把刘猴子的住处告诉了我们。

上官雄抽出五嫂的裤带,把她绑在厕所里的一根柱子上,从她衣服上撕下了一块布,塞在了她的嘴巴上。我们闻到了一股臭味,五嫂吓得把屎拉在了裤裆里。

我们准确地找到了刘猴子的房间。

我用刀尖挑开了刘猴子房间的门闩,摸了进去。上官雄在后面把门轻轻地关上了。房间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们看不清刘猴子的床在哪个位置,这样很容易失手。上官雄突然弄出了些响动,黑暗中传来了刘猴子的声音:“谁——”接着,又传来了女人的声音:“死猴子,你怎么胆子越来越小了,总是疑神疑鬼的,快睡吧,哪有什么人呀!”刘猴子说:“不对,我感觉是有什么动静,快,点灯!”女人没好气地说:“要点你自己去点,老娘要睡觉!”刘猴子骂骂咧咧地下了床,划亮了一根火柴,点亮了油灯。说时迟那时快,上官雄扑过去把刀架在了刘猴子的脖子上。我听到床上女人的一声尖叫,立马扑过去,把刀压在女人的嘴巴上:“你敢再叫,老子活剐了你!”女人浑身颤抖起来,大气不敢出一口了。刘猴子吓坏了:“好汉,饶命,饶命!”

我没有想到平常在长岭镇耀武扬威的刘猴子会如此没种,我们还没有下手,他就已经瘫了。我对上官雄说:“赶快下手,一会儿来人了!”上官雄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他把蒙在脸上的布扯了下来,把脸凑近了刘猴子:“老东西,你看明白了,今天是我上官雄来取你狗命!你老实说,是不是你害死了我爹?”刘猴子颤抖地说:“是,是刘世清让我干的……”刘猴子还没有说完,上官雄就手起刀落,把他的头劈成了两半。床上的女人看此情景,头一歪晕死过去。

我觉得嗓子很干,大口喘着气说:“赶紧走吧!”

上官雄两眼血红:“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刘世清那条老狗也杀了!”

……

我们奔走在通往外界的山路上时,长岭镇已经炸了锅,人声狗吠响成一片。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我们师傅胡三德在打铁铺里迎来了灭顶之灾。关于师傅胡三德在我们走后的事情,我们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刘猴子的儿子刘歪牙带着刘家的家丁,举着火把,荷枪实弹地把打铁铺围了个水泄不通。刘歪牙用脚踹着打铁铺的店门,怒吼道:“胡矮子,把上官雄他们交出来!”

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刘歪牙对那些家丁吼道:“给老子把门砸开!”

那群如狼似虎的家丁很快把店门砸开了。他们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胡三德抱着一把鬼头刀坐在打铁铺的中央,满脸通红,双目圆睁。他一跃而起,一刀砍下了刘歪牙的头。

一阵乱枪响起,胡三德扑倒在地,鲜血从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流淌出来……那个晚上,长岭镇充满了浓郁的血腥味……浓郁的血腥味留在了我们的身上,一生都无法飘散而去,那个晚上的奔逃,其实是那么的盲目,我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未来会怎么样,我们也一无所知……

第二章

那是1928年的秋天,我和上官雄离开长岭镇,东躲西藏,流浪了半年多后,我们参加了红军。那一年我们才16岁。现在16岁的人都过着如花似锦的生活,我要向他们讲述我们16岁时的故事,他们一定不相信,甚至以为我在吹大牛咧!年岁不一样,人也不一样,这都是命运!

那真是个兵荒马乱的年月,我们经常听到某个地方有人暴动了,某个地方红军打过来了,可是等我们赶到那个地方的时候,暴动的队伍被拉走了,红军也不见了。我们还要躲避白军,怕被捉了壮丁,羊入虎口,因为刘世清的儿子就在白军里当官。在我们懵懵懂懂的时候,我们就把白军当成了对立面,也相信只有投奔红军,才是唯一的出路。

我们打听到,和闽西长汀县一山之隔的江西瑞金是红军的天下,我们就翻山越岭地往瑞金赶。走到胜华山时,天色已晚,我们在一个荒废了的造纸坊的草寮里住了下来,等待天明后继续赶路。这里山高林密,毛竹杂草丛生,夜深后,可以听到远处密林里传来的豺狗的嗷叫,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我们一个晚上都没有合眼,害怕豺狗来袭。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听到了枪炮声。

上官雄从干草铺上蹦起来,走出了草寮,我也随后冲了出去。

枪炮声是从山顶上传来的,十分激烈。那是我们第一次听到如此激烈的打仗的声音。我们异常的激动,但是我们不知道是谁和谁在打仗,分不清楚谁在山上守,谁往山上攻。枪炮声伴随着喊杀声在这个初春的清晨让我们热血沸腾,可我们不能轻举妄动,随意加入任何一方的拼杀,我们只有等待。

我和上官雄重新回到草寮里,等待着这场战斗的结束。

上官雄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我的心情和他一样。

枪炮声在我们焦虑的等待中沉寂下来,已经是中午时分了。我们钻出了草寮,整个山岭都被浓烈的硝烟笼罩,硝烟雾霭般在森林里弥漫。上官雄说:“我们到山上去看看?”我朝他点了点头,我们就各自提着鬼头刀朝山上小心翼翼地摸去。

突然,我们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们赶紧躲到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从另外一片草丛里传过来的,接着,我们又听到了有人吭哧吭哧喘气的声音,那声音正在向我们靠近。不一会儿,一个肥胖的穿着白军军官服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了我们的眼帘里。上官雄细声对我说:“一定是白军败了,你看,他们当官的都逃这里来了!”我也细声说:“对,我们赶快去把这狗官捉了,送红军那里当见面礼,说不定红军会打赏我们哪!”上官雄说:“走——”

上官雄豹子般窜了出去,我紧跟其后。

我们堵住了白军军官的去路,因为他手中的手枪指着我们,我们和他对峙着,不敢冲过去擒他。白军军官朝我们吼道:“你们是谁?给老子让开!否则老子毙了你们!”

上官雄冷笑道:“你相不相信,你只要开枪打死我们其中的一个,另外一个人就会砍死你!不信你试试!”

我也说:“你有种开枪!就是我们砍不死你,红军听到了枪声也会过来收拾你的!”

那白军军官是个孬种,听了我们的话后,马上换了一副嘴脸:“小兄弟,求你们放我一条生路吧,日后一定厚报——”

上官雄朝我使了个眼色,然后他就朝白军军官扑了过去。我分明看到白军军官在慌乱中开了枪,我想上官雄中弹了,就大吼一声,也朝白军军官扑了过去……上官雄竟然没有中枪,我也没有听到枪响,原来他的手枪里没有子弹了。这是上官雄的运气,倘若他的手枪里还剩一颗子弹,那么后果就不堪设想。我们把他按倒在草丛里,上官雄缴下了他手中的枪,看了一眼,然后把手枪插在了腰间的黑布腰带上。我把白军军官的皮带解了下来,把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白军军官的脸色发紫,他怒骂道:“你们把我放了,把我放了,小心我日后杀了你们——”

他的任何威胁我们的话已经没有了意义。

我们把他押上了山,把他交给了在山顶上打扫战场的红军……就那样,我们参加了红军。说起来好像很轻松的样子,其实是冒着生命危险。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们捉住的是长汀城里国民党守军的最高长官旅长郭大鸣。

我们把郭大鸣押到红军那里去的时候,红军里的一个叫张宗福的连长还以为我们是土匪。他说,我们能够把郭大鸣抓住送给红军,是重大的立功的表现,要我们洗心革面,在革命队伍里锻炼成长。我和上官雄强调我们不是土匪,他就笑笑对我们说:“这个世界上有谁承认自己是土匪的?好了,你们不要辩解了,从今以后,你们就不是土匪了,是红军战士了!但是,你们一定要注意改造哟,不要把土匪的习气带到革命队伍上来!”我们听了他的话哭笑不得,上官雄说:“管他咧,只要当上了红军,说我们什么都无所谓了!”

郭大鸣在红军进入长汀城后就被枪毙了。

枪毙郭大鸣那天,天上飘着细雨,长汀城里的南寨广场上聚集了成千上万的红军和群众。郭大鸣被枪毙后,尸体被倒挂在**台旁边的一棵板栗树上。我记得,一个红军首脑在演讲中指着郭大鸣的尸体说:“我们来此地是为民除害的,今天就除了这个大害。我们红军是穷人的军队,和劳苦大众团结在一起……”他宣布了郭大鸣的十大罪状,然后命令红军把郭大鸣以及长汀城里十余家主要地主豪绅的家产挑到会场上,分发给了到会的群众,又将郭大鸣的尸体抬着游街示众。

说实话,看着郭大鸣的尸体,我胃里翻江倒海,躲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狂吐了一阵。那个晚上,我做了噩梦,梦见郭大鸣朝我扑过来,双手紧紧地掐着我的脖子……我从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淋。我把梦境里的事情告诉了上官雄,上官雄说:“有什么好怕的,活人岂怕死鬼!”那时,我就觉得上官雄比我胆子壮,比我有血性,也许这些都是与生俱来的东西。

我和上官雄一起被编进了张宗福的那个连队里。这个连队号称“老虎连”,连队的士兵个个凶猛如虎,张宗福说,要不是我们俩捉住了郭大鸣,我们还进入不了老虎连呢!我总觉得张宗福爱吹牛,对他的话有点不以为然,上官雄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胜华山大捷,红军缴获了几百条枪,我和上官雄一人领到了一条三八式步枪。拿到枪时,我兴奋得乱蹦乱跳,上官雄没有像我这样激动,他只是仔细端详着这杀人的武器,眼睛有些湿润,他喃喃地说了一句:“我们手中也有枪了!”其实,他还私藏着一支枪,那就是从郭大鸣手中缴获的那支手枪。

张宗福一直在观察我们的表情。他走到我们跟前说:“有枪了,是应该高兴呀!枪是我们的生命,你们可要爱惜它呀!对了,你们打过枪吗?”

我说:“我们打过土铳!”

上官雄也说:“原来我爹有一杆土铳,他教我们打过。张连长,你看土狗满脸的麻子,就是打铳时炸膛后让铁砂崩的。”

张宗福乐了:“我还以为他天生就是一张麻子脸呢,李土狗,你这个名字不好听,我看以后就叫你李麻子吧!”

我的脸发烫了:“叫我什么都可以,反正我这个人命贱!”

上官雄附和道:“我看李麻子叫起来比李土狗好听。”

张宗福大笑,然后认真地对我说:“李麻子,你的命从此以后不贱了,你是红军战士了,我们队伍里人人都是平等的!对了,我告诉你们,枪和铳是不一样的,我明天就教你们打枪!”

张宗福把我们这些新参加红军的人组织在一起,教我们关于枪的知识,并且教我们如何使用。不知道为什么,张宗福对我和上官雄两人特别上心,总是给我们开小灶,把他自己的经验告诉我们。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他会在我们面前炫耀他的枪法。他会从我手中一把夺过枪,对我说:“李麻子,你说打哪里?”我就顺手随便指了个地方,他瞄都不瞄就顺手一枪,子弹呼啸着飞了出去,神奇地击中目标。

我们目瞪口呆,看来张宗福的牛皮真不是吹的。

张宗福打完枪,把枪扔还给我说:“只要打仗,我们团杀敌最多的就是我!你们要学到我这个本事,就是不当英雄也难呀!你们知道吧,就连朱总司令也夸咱的枪法独一无二。”

我向他伸出了大拇指:“张连长,你神!”

张宗福又哈哈大笑,接着说:“你们杀过人吗?”

上官雄低下了头,摆弄着手中的枪,他似乎不愿意提起我们在长岭镇杀人的事情。我想说出那件事情,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杀人在我心里仿佛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张宗福见我们不说话,就笑着说:“没有杀过人,算什么土匪,我看你们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小毛贼!好好练习枪法吧,把枪法练好了,才能好好地杀人!”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每次打仗,看着那些战友的尸体,我的心隐隐作痛。

我想,我要是变成了一具尸体,会怎么样?

只要还有仗打,我就有可能变成尸体!

几次仗打下来,我竟然变成了神枪手,和连长张宗福有一拼的神枪手,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在一次中央苏区红军的大比武中,射击项目上我和张宗福打成了平手,并列第一名。不久的一次战斗中,我们连的一排长牺牲,张宗福让我接替了一排长的位置。

我心里十分清楚,如果不是因为上官雄私藏那支手枪,这个排长一定是他的,因为他的各项工作做得都比我出色,当然他的枪法和我是没法比的。那支手枪是勃朗宁手枪,连长张宗福将它没收后告诉我们的。上官雄开始时把手枪藏得很隐蔽,可时间一长就露了马脚。某天晚上,上官雄忍不住了,偷偷地把手枪拿出来欣赏,没有想到被连队的号手许良发发现了,许良发把这件事报告给张宗福。张宗福把上官雄叫到自己跟前,臭骂了一顿后就把手枪没收了。一连几天,上官雄都垂头丧气的。

中央苏区局势的变化瞬息万变。

从我参加红军到1934年10月撤离中央苏区,我们一直转战闽西赣南各地,打了不少的仗,张宗福也由连长变成了营长,而我也当了连长,上官雄是我的副连长。

1934年是让人窒息的一年,面对兵力数倍于红军的国民党军队的强大攻势,我们屡战屡败,就像是陷进了一个巨大的泥潭,而且越陷越深。有人把红军老打败仗的原因归结为王明的瞎指挥,而王明又听那个鬼佬李德的,我不明白李德跑我们中国来干什么,我们闹我们的革命,关他什么鸟事?共产国际是什么东西,我也一无所知,我也不知道它有多大的权力。9月,我们又从赣南进入了闽西,随大部队在长汀县南部集结,在一个叫温坊的地方好不容易打了一次胜仗。紧接着,我有生以来最惨烈的一仗——松毛岭保卫战,便拉开了序幕。想起那场战斗,我身体的某个部位还隐隐作痛,我无法穿越时光回去把握什么,许多东西在岁月之河中流逝之后,就再也把握不住了,比如生命……

松毛岭是长汀东南面的一座大山,是进入中央苏区的一条必经之路,也是进入中央苏区的最后一道屏障。松毛岭从南至北40多公里,到处都是崇山峻岭,森林茂密,其中段是全线要冲,只有两个通道,一个在白洋岭主峰,另外一个通道叫刘坑口,两地距离五里左右,地势十分险要,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蒋介石调了六个师的兵力,向松毛岭进逼。

红九军团和红二十四师在松毛岭白洋岭和刘坑口两处布下了重兵,构筑了工事和碉堡,居高临下,严阵以待。这种碉堡从地面往下挖一圆坑,坑上架起大木头,顶上铺一层几尺厚的泥土,泥土用草皮或者树枝伪装。其他几个主峰上也作了周密布置,大小据点组成火力交叉,阵地内各主要据点间挖交通壕,相互连接沟通。阵地前有外壕,并用鹿些或竹签作为障碍物。主阵地带前面的一线高地,也筑了简易的工事,作为红军前进的阵地或警戒的阵地。

张宗福带领的老虎营早早地进驻了白叶岭主峰前面一线高地的阵地,也就是说,我们将最先和白军接火,我们阵地离主阵地有几百米远,白军只有跨过我们的前沿阵地才能上去攻击主阵地。大战前夕,张宗福召开了一个连以上干部会议,他在这次会上的话十分简短,不像以前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我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这场战事非同一般!他最后说:“我还是那句老话,战死了就是烈士,活着就要战斗到底!你们回去准备吧!”

那是个露水味浓郁的清晨,可以听到山林里鸟雀的鸣叫。其实,天没亮我就醒了,我把头探出壕沟,前面黑漆漆的一片,这是黎明前的黑暗。负责警戒的上官雄爬到我身边,对我轻声说:“怎么不多睡会儿?仗打起来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睡了!”我对他说:“你睡会儿吧,我来警戒!”上官雄笑笑:“睡不着了,没那心思睡了,你看这壕沟里趴着的弟兄,有几个是真睡呀,都醒着呢。”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但是我可以感觉到他身体散发出的温度。我伸出手擂了他一拳:“你害怕吗?”上官雄笑笑:“你说呢?”我说:“怕,谁不怕死呢?”上官雄沉声说:“我就不怕死!真的不怕!”我轻声说:“我怕。”

天渐渐地亮了。

这是个晴天,天空干净得一丝云都没有,这让我感觉到了秋天的凉意。我突然在这个晴朗的清晨想起了黄七姑,仿佛她就站在那间小泥屋的门口,朝很远的方向张望,在等着我回家。那是稍纵即逝的情绪,我抓不住。

阵地上,战士们在准备战斗。

我看到号手许良发在擦着军号,我走到了他面前。他抬头看了看我,笑了笑,然后说了一句:“我今天准备吹冲锋号呢!”我没有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在阵地上巡视起来。

太阳还没有露面,白军就发起了第一波进攻。

白军炮兵用榴弹炮和山炮还有迫击炮向红军阵地狂轰滥炸,这个美好的清晨被炸得支离破碎。在炮火的掩护下,白军朝我们阵地发起冲锋。我把盒子枪插在了腰间的皮带上,端起了一支三八步枪,瞄准冲上来的白军。白军离我们越来越近,我看着差不多了,就开出了第一枪,高喊了一声:“弟兄们,给我打!”我那一枪洞穿了一个白军小军官的额头,算他运气不好,碰上了我这个神枪手。

战士们喊叫着朝冲过来的白军发射出愤怒的子弹。

白军士兵一排排地倒下,阵地前丢下了一具具尸体。

白军的又一次冲锋被打退了。

营长张宗福跑过来问我:“李麻子,你们连伤亡情况如何?”

我说:“情况很不好,我连100多号人,牺牲40多人了!”

张宗福皱了皱眉头说:“他娘的,这样打下去,非把我们老虎营的兄弟拼光了不可!”

我说:“张营长,我们已经守了整整一天了,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守多久!”

张宗福又说:“不管怎么样,在没有接到撤退命令之前,一定要死守阵地,哪怕咱们老虎营的兄弟全部死光!谁让咱们是老虎营呢!”

我没有话可说了。

这是个血腥味浓郁的黄昏,和清晨时的景色完全两样,硝烟弥漫,伤员痛苦的叫喊和**此起彼伏。我凝视着如血的残阳,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焦渴,我已经有多久没有喝一口水了?我拿起了水壶,水壶空空的,一滴水也没有,原来我的水壶被子弹打穿了一个洞,水都流出去喂了被战火烧焦的泥土。我大叫道:“许良发,给我水,老子要喝水!”

上官雄走到我面前,把他的水壶递给我说:“喝我的吧!”

我接过他的水壶,不顾一切地拧开水壶盖,把水倒进嘴里,我大口地往喉咙里灌水时,可以感觉到清凉的水经过我的喉管时发出“滋滋”的声响,就像水浇在烧红的铁块上发出的声音。

我竟然一口气喝光了上官雄水壶中的水,把水壶递还给上官雄时,我的目光落在了他缠着纱布的左手臂上,纱布被渗出的血染红了。我睁大了眼睛:“阿雄,你挂彩了!”

上官雄淡淡一笑:“没什么,只是擦破了一层皮。”

说完,他拿着空荡荡的水壶,转身朝壕沟的另一边走去,夕阳照在他宽阔的背上,我突然想起了上官明的背影。上官雄边走边回过头对我说:“土狗,许良发牺牲了,上午就牺牲了,你怎么忘了呢?”

是什么样的刀锋捅到了我的心上,如此尖锐,如此疼痛。

是的,我们连的号手许良发上午就牺牲了,一块弹片从他的太阳穴里深插进去……他没有来得及吹响冲锋号,就已经倒在了焦土上。我怎么能够忘记呢,忘记许良发已经牺牲了?我竟然在他死后还管他要水喝,我多么狼心狗肺!

我颓然地坐在地上,那时,夕阳掉落到了西山,大地顿时变得昏暗。

那个晚上十分的沉寂,那是松毛岭保卫战的第三天晚上。三天下来,我们损失惨重,我们连队已经死伤过半,整个老虎营也死伤过半。我们在黑夜里舔着自己的伤口,借着白军在晚上休整,我们也有了喘息的机会。

我和上官雄背靠背地坐着。那时,我感觉我们是两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在我内心的最深处,失落感无时不在,尽管我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血性汉子,战火已经把我锻造得百毒不侵。

我说:“阿雄,我们还能回长岭镇去吗?”

上官雄坚硬地说:“回不去了,我们离开的那天就注定回不去了。你想回去?”

我说:“想!师傅不知道怎么样了?”

上官雄叹了口气:“土狗,你不要想那么多了,想了也没有用,师傅有师傅的活法,我们想了也没有用。你还记得师傅的话吗?他说我们不是池中之物,你明白吗,长岭镇不是我们待的地方!只要我们不死,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的!”

我突然什么话也不想说了,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壕沟的另外一边骚动起来。

我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上官雄的反应总是比我快,他“霍”地站起来,朝那边走过去。我也站起来,跟在了他的后面。我们看到几个战士推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朝我们走过来,走在前面的提着马灯的三排长吴有才走到我们跟前说:“连长,副连长,刘小山开小差被我们抓住了,你们看怎么处理吧!”

刘小山神色仓皇,他的头上还缠着绷带,脸上还留着凝固的血迹。

在这个时候当逃兵,这是什么罪行?一股热血冲上了我的脑门,我从腰间掏出盒子枪,用枪顶住了刘小山的脑门:“狗崽子,临阵脱逃,老子毙了你!”

刘小山“噗”地跪在我面前:“连长,我,我真的不想打仗了,我看到尸体就想吐,我受不了哇,连长,你就放我走吧!”

我拿枪的手微微颤抖,想起那些横陈的尸体,我也想吐,可我们没有了退路,走上这条道了就必须走下去!我咬着牙说:“那么多仗都打过来了,你怎么到了这个时候没种了,你丢人,知道吗,丢人!丢我们老虎营的人!老子不毙了你,留你又有何用?”

刘小山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真受不了了哇,你不让我走,就给我一枪吧,我真的受不了了——”

上官雄让我把枪收了起来,对刘小山低声喝道:“刘小山,你给老子站起来,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就是死也要挺直腰去死,你凭什么跪下,给老子站起来!”

刘小山站了起来,浑身瑟瑟发抖。

上官雄把我拉到了一边:“土狗,你真的要枪毙他?”

我说:“不杀他,难以稳定军心!”

上官雄说:“杀了他军心就稳了吗?”

我说:“那你说怎么办?”

上官雄说:“把他交给我处理吧!”

我无语。

上官雄知道我在某些时候无语就是默认,他也没有再和我说什么,就走到了刘小山的面前,对他后面押解他的战士说:“给他松绑吧!”战士给刘小山松绑后,上官雄对吴有才说:“有才,你把刘小山留下,带其他人去休息吧,明天还有硬仗要打呢!”

吴有才带着战士们走了,他们边走边窃窃私语。

上官雄把刘小山带到了一个角落,不知道和他在说些什么。

……

第二天清晨,白军又发起了攻击。

战火在继续燃烧,流血也在继续,死人也在继续……晌午时分,我们又打退了白军的一次进攻,还来不及换口气,我们听到了天空中传来的轰鸣。我身边的一个战士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天空,我看到很多巨大的黑鸟朝我们阵地这边俯冲过来。我大叫了一声:“隐蔽——”

从天空中俯冲过来的是白军的“黑寡妇”飞机。

“黑寡妇”在我们阵地以及阵地四周扔下许多炸弹,然后飞走。不一会儿又俯冲过来,扔下许多炸弹……

我趴在掩体上,呆呆地看着它。

一个战士跳到战壕上,端着机枪对着天空狂射。那个战士就是昨天晚上没有被我枪毙的逃兵刘小山!我听到上官雄大声喊叫着:“小山,你给老子回来!回来!”

许多战士也在喊:“小山,危险,你回来——”

刘小山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叫喊,疯狂地吼叫着:“干你老母的,来炸我呀!王八蛋,来炸我呀!有种把老子炸死呀——”

我的眼睛里充满了血光。

就在他疯狂大笑时,一架“黑寡妇”朝他俯冲过来,在他身边扔下了一颗炸弹。

我张大了嘴巴。

我听到上官雄撕心裂肺的喊声:“刘小山,我的好兄弟——”

在此同时,那颗炸弹“轰”地炸响,我看到刘小山的身体被炸成了碎片,一片皮肉飞溅过来,粘在了我的脸上,我感觉到了温热,刺痛我心脏的温热……

那是一场多么惨烈的战事?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反正我知道这是我参加红军后最大的一次战事,敌我双方都损失惨重,死伤无数。后来我才知道,此战之后的半年里,方圆几十里的人不敢上山,因为尸横遍野,腥臭难闻,蛆虫滋生,遍布树上,压弯了满岭松枝。我们在白洋岭主峰上坚守了七天七夜,完成了拥护中央红军转移的任务后,来不及掩埋牺牲的兄弟,就匆匆撤离了松毛岭,到松毛岭上脚下的钟屋村集结后,开始了长征。

那天,天降瓢泼大雨。

大雨是老天的泪,它却无法冲洗干净松毛岭上的血迹,也无法冲洗干净我身上的血腥味。

长征前,张宗福把我叫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神色庄严地问我:“麻子,你可以走吗?如果你不行,就留下来,我和地方的同志交代一下,让他们好好照顾你,等你伤好了,再来追赶我们。”

我第一次朝他发了火,我睁着眼睛怒吼道:“张宗福,谁告诉你我不能走!老子没有死,怎么不能走?”

张宗福低声说:“你不要如此大声,我是为了你好,上官雄也是这个意思,怕你出什么问题,你是我们的好兄弟,我们不能看着你——”

我继续怒吼道:“看着我什么?看我的笑话吗?老子不怕,老子不怕你们笑话,不就是打断了一截**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真要对我好,就让我和大部队一起走,不要再提我受伤的事情!”

张宗福审视了我一会,说:“那好吧,我听从你的意见,走!但是,你要听我的,让你手下的兵用担架抬着你走!那地方如果发炎了,会要了你的命的!”

我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那是我一生都难以启齿的事情。

就在松毛岭保卫战打到第六天下午的时候,我们坚守的白洋岭主峰旁边的一个山头被白军占领了,我们已经放弃了主阵地前面的一线阵地。作为主阵地之一的那个山头被白军占领意味着什么?师长给团长下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把那个山头夺回来!”团长给老虎营营长张宗福下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把那个山头夺回来!”

张宗福集合了全营官兵,对那个山头发起了攻击。白军打得也十分顽强,老虎营攻了一个上午也没有拿下来,牺牲的人也越来越多。张宗福向团长要求增援,团长把他臭骂了一顿,说没有可以增援的部队,并且命令张宗福在黄昏前一定要拿下那个山头,拿不下的话就让张宗福提着自己的脑袋去见他!

打红了眼的张宗福急了,他脱掉了衣服,光着背,一手提着盒子枪,一手提着马刀,大声吼道:“不怕死的弟兄们给我冲——”

上官雄也脱掉了衣服,光着上半身,一手提着盒子枪,一手操着鬼头刀,跟在了张宗福的后面。

我没有脱衣服,但是我也操起了鬼头刀,吼叫着跟在了他们后面。战士们也上了刺刀,和我们一起朝那小山头冲去。那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在山林里回荡,师傅胡三德给我们打造的鬼头刀在这个时候喝足了血。刀和人一样,杀过人后会变得更加锋利。刀的灵魂和我的灵魂糅合在了一起,我的心突然变得无比坚硬,那些在我面前抵抗的白军士兵一个个倒下,我听不见他们的惨叫,只是看到血花漫天飞舞。

在拼杀的过程中,我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妥,只是觉得下身麻了一下。当时我没有在意,情况也不容我多想什么,如果那个时候走神,也许我就会被白军士兵的刺刀捅死。我们夺回那个山头后,上官雄看着我的裤裆说:“土狗,你负伤了?”我说:“没有呀!”他用手指了指我的裤裆说:“那为什么流那么多血?”我低下头,看到自己的两只裤管都被血水浸透了,血水还顺着裤管往下流,裤裆上也滴滴答答地落下血珠。这时,我才感觉到了剧烈的疼痛,我伸手往裤裆里摸了一下,然后大叫了一声,差点昏死过去。我的命根子竟然让流弹打掉了一截……

两个红军战士抬着我在通往江西的崇山峻岭中艰难地行走,队伍中没有人说话,我知道大家的心里都十分沉重,前路漫漫,未来会怎么样,我们谁也不知道。雨水让道路变得泥泞,让前路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自从我的命根子被打断后,我心里始终燃烧着一团火,无名的火,我不知道这团火会不会把自己烧成焦炭!我躺在担架上,不停地喘着粗气,这他娘的算什么事呀,伤哪里不好,非要伤在这个地方,也许那个打黑枪的狗崽子已经死在我的鬼头刀下了,但我还是对他充满了仇恨。上官雄一直在我的旁边,他不知道怎么安慰我才好,我看得出来,他心里也十分难过。走着走着,他让后面的战士把担架给了他,也许他拾着我心里会好些。

我竟然会莫名其妙地朝他发火:“阿雄,你是不是同情我?我不要你抬,你把担架给我放下!”

上官雄脸色凝重,一声不吭,不管我怎么说,他只是默默地抬着我。

他越是不说话,我心里就越窝火。

我在担架上坐了起来,伸出双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狠劲地摇晃着:“你给老子停下来,老子自己走,不要你们抬!”

他们站住了,上官雄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一如阴霾的天空。

这时,张宗福走了过来。他瞪着眼睛对我说:“麻子,你怎么能够这样!我让你留下,你偏要走,现在又瞎闹,你知道吗,后面的追兵正死死地咬着我们呢!我们不能因为你一个人拖垮了整个部队!你要走就老实地让他们抬着你,否则你就留下来!”

我朝张宗福吼道:“我什么时候让你们抬我了,是你们逼着我躺在担架上的!让老子下来,我走得不会比你们慢!”

张宗福也怒了:“不知好歹的东西!把这头犟牛给我放下来,让他自己走!咱们不伺候他了,给脸不要脸!”

我跳下了担架,把插在上官雄背后的鬼头刀抽出来,插在了自己背后的腰带上:“老子自己的刀自己背,老子不会拖累你们的,走!”

我发狂地在泥泞中往前狂奔,路滑,我走得太猛,摔了一跤,我咬着牙继续狂奔,一直冲到队伍的最前面。我忍受着摩擦引起的剧痛,心想,这点痛算什么,我不能就这样被人看扁了!

如果我乖乖地听张宗福的话,躺在担架上让他们抬着我行军,或许我的命根子不会发炎。走了两天之后,我浑身发冷,终于支持不住,摔倒在地上,像只瘟鸡般爬不起来了。他们重新把我放在了担架上,继续前进。我以为他们会扔下我的,可他们没有。张宗福说:“只要李麻子还有一口气,就要抬着他走!”

那个晚上,我们宿营在一个小村庄里。

在那个老乡家里,上官雄让老乡给我烧了一盆炭火放在我地铺前面,我的烧没有退,浑身冷得发抖,军医那里也没有退烧药,上官雄用一块湿毛巾捂在我的额头上,怕我烧坏了脑子。那个老乡是个老头儿,孤身一人,他说他儿子也参加红军了,现在不知道在哪里。他看我这个样子,就连夜上山给我采了草药,熬给我喝了,还把仅有的一点盐巴放在开水里,给我洗溃烂的下身。到了下半夜,我的烧竟然神奇地退了。我想和躺在旁边的上官雄说话,看他睡得那么香,那么沉,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下身的炎症还在,如果不尽快让它结痂愈合,不要说继续行军打仗了,也许真的会要了我的命。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盆炭火上。

我想到了在长岭镇当铁匠的时光,那烧得通红的铁块给了我某种启发。我想到了一个主意,这个主意令我兴奋。我把火盆旁边夹木炭用的铁钳放进了火盆里,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铁钳渐渐地被炭火烧红,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也变得血红。

我豁出去了。

古有关公刮骨疗伤,我怎么不可以用烧红的铁钳去烫自己命根子上的创面,让它在最短时间里结痂,而且也可以消毒。

我脱下了裤子,把缠住我命根子的脏污的纱布一圈一圈地绕开。

我的那半截命根子惨不忍睹。

我把毛巾塞进了嘴里,紧紧地咬住。长痛不如短痛,我横下了心,拿起了头部烧得通红的铁钳,往身下的命根子烫下去,我听到了“嗞嗞”的声音,看到一股烟往上蹿,闻到了浓烈的焦煳的臭味……我的眼睛突兀着,难以忍受的疼痛让我昏死过去……

第三章

我记忆深处有一条大江,那条大江里流的不是水,全是血。我经常梦见自己泡在那血水里,黏稠的血水让我无法动弹,让我窒息。那条流着血水的大江阻隔了我的去路,我的生命有了一种断裂感。

那条江就是湘江。

那时中央红军一直向西行军。突破了白军的几道防线进入了广西。这一路可谓千辛万苦,好在我的命根子没有再发炎。尽管如此,一路上行军打仗,还是疼痛难忍,特别是每次小便,几乎痛得要我的命,无论怎么样,我都咬着牙挺着。

湘江战役,是我一生都无法挥去的噩梦。

白军共25个师近30万人,前堵后追,并利用湘江作屏障,在江边修筑碉堡,构筑第四道封锁线,企图围歼红军于湘江以东、潇水以西地区。

如果中央红军扔掉那些从苏区带出来的沉重的物资,轻装前进,也许能够尽早地抢在白军主力到达之前渡过湘江,可那沉重的物资拖累了红军前进的脚步。在崎岖的山道上行走,有时我们一天只能走20多公里的路程。这就给了敌主力薛岳、吴奇伟纵队追击的时间,而红军则错过了时机,进入了数十万敌军预设的伏击圈。幸亏桂系军阀因怕我军逼近桂林或深入其腹地,使蒋介石有借口派兵进入广西,便下令将兴安、全州的堵截部队主力撤到龙虎关、恭城一线,加强桂林方面的防御。白军在湘江的防线就露出了一段空隙,为红军所乘。红军先头部队渡过湘江,迅速控制全州脚山铺至界首间30公里的湘江两岸渡口,并与兄弟部队在左右两翼掩护中央纵队渡江。国民党军分别由全州、恭城向红军猛扑,战事之猛烈前所未有。

我死也不会忘记那个叫古岭头的地方,上级命令我们团死守这个地方,阻击白军的疯狂进攻。

湘江水沉缓地流动,河水的声音像是在悲鸣。

战斗是在晚上打响的。

深夜,我们发现了许多手电的光束,大批的白军部队在前方的江边往我们古岭头阵地移动。很快,双方在黑暗中接上了火,枪炮声和喊杀声响成一片,把湘江的流水声都淹没了。

老虎营永远是守着最重要的阵地,打退了白军的一次又一次猛扑。打到天亮时,我连已经损兵大半,排长吴有才战死。我看到他的半个头都被炸烂了。清晨的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变成了人间地狱。敌人又一次退下去后,阵地出现了短暂的宁静,我听见了湘江的流水声,我朝江面上望去,江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尸体,江水被血染得通红。

我突然想起了上官雄,便大声地喊:“阿雄,阿雄——”

上官雄从死人堆里探出头:“我在——”

看到他还活着,我沉重的内心有了一丝欣慰。

我的目光在阵地上寻找另外一个人——张宗福,我看到了他,他坐在那里抽烟,我朝他跑过去:“营长,你没事吧?”

他看了我一眼:“我能有什么事,放心吧,阎罗王不会收我的!”

我说:“营长,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撤出战斗渡江啊?这样打下去,非打光了不可!”

张宗福吐了口烟雾说:“没有接到命令,等着吧!打光又怎么样,在没有接到命令前,不能撤!”

我们正说着,白军又发动了进攻,而且人越来越多。

我们都杀红了眼,拼命抵抗。

江边那里,白军已经撕破了一个口子。那是三营的防区,团长带了一个连的兵力扑过去增援,企图把那个口子堵上,界首渡口中央纵队正在通过浮桥,如果让白军冲过去,那将是什么后果!团长冲在最前面,那个口子堵上了,他却中弹身亡,身上被击中十几处。

副团长接替了团长的职务,指挥作战。打到下午时,副团长也在抢夺一个阵地时饮弹身亡。一天之内,两个团长牺牲,这样的事情多么罕见!我们老虎营的阵地多次被白军占领,张宗福带着全营官兵一次一次地又把它夺回来。到第四天早上,我们全营只剩下了几十号人。

我们接到了撤离的命令。

可敌人还在死死地咬住我们。

此时张宗福身上多处受伤,头上和胳臂上缠满了绷带。

他对我说:“麻子,你挑些人和我一起留下来,掩护兄弟们走!”

我就挑了十来个人留了下来,阻击着敌人。

张宗福把上官雄叫到了面前:“阿雄,现在,除了我和麻子,你是全营的最高指挥官了,你带着兄弟们赶快撤,你现在就是老虎营的营长,千万不要让我们老虎营这面旗倒下去!”

上官雄瞪着眼睛说:“营长,你带弟兄们撤,我和土狗他们掩护你们!”

张宗福吼叫道:“这什么时候了,你还和我讨价还价,快带弟兄们撤,否则就一个人也走不了了!”

上官雄看了我一眼,我知道那一眼意味着什么,那复杂的眼神永远留在了我染血的记忆里。

我管不了许多了,也冲他吼道:“阿雄,你赶快带兄弟们撤,否则就真的来不及了,敌人又压上来了!”

张宗福掏出了一支用红布包着的东西,递给了上官雄,笑着说:“阿雄,我知道你喜欢这玩意,现在归还给你,做个纪念吧!我也很喜欢它,可它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那就是当初上官雄从郭大鸣手中缴获的那支勃朗宁手枪。

上官雄含着泪接过那支勃朗宁手枪后,张宗福朝他大吼:“快带弟兄们走哇!”

上官雄颤抖地说:“营长,土狗,弟兄们,我们在前面等着你们!”

说完,他就带着那些战士撤出了阵地,和其他营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官兵们汇集在一起,朝界首方向奔去。

我们把所有的弹药集中在一起,开始了最后的抵抗。

我们的抵抗不堪一击,可是我们还是赢得了那么一点宝贵的时间,让上官雄他们撤离了。当时,我们留下来的人都抱着赴死的心理准备,所以面对死亡,我们没有一丝恐惧,我的恐惧是后来梦中的事情,我压根儿就没有准备活着离开。战士们相继战死,我和张宗福最后退到了江边,躲在一颗大石头后面继续抵抗。

白军士兵密密麻麻地朝我们包围过来。

张宗福浑身是血。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背靠在石头上,大口地喘着粗气,每喘一口气,嘴巴里就冒出一口血。

他艰难地朝我做了个手势,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有话要对我说,我把耳朵凑近了他的脸,听见了他微弱的声音:“麻子,你,你恨我吗,是我,我让你留下来的,让你,你和我一起死——”

我哽咽地说:“营长,我不恨你,真的不恨你!能够和你兄弟一场,我死也值了!”

他又说:“麻子,你,你知道吗,你的枪法没我好,没有,我,我,不是,吹,吹牛的——”

他还没有说完,一大口鲜血喷在了我耳朵上,就咽了气。

这时我才发现,张宗福的肚子被弹片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肠子都流出来了。

我吼叫着打光了最后一颗子弹,然后提着我师傅胡三德亲手给我打造的鬼头刀,站在那里,我本想冲入朝我围拢过来的白军士兵的,可我左边大腿中了一枪,已经跑不动了。那把鬼头刀的刀刃上布满了缺口,我已经记不起来,有多少人的血喂了这把刀。

一个白军军官说:“捉活的!”

他们就没有朝我开枪。

他们渐渐地逼近我。

我死也不能落入他们的手中,如果那样,生不如死!

我突然大叫了一声,把手中的鬼头刀朝他们扔过去,然后猛地转过身跳进了血红的湘江里……

湘江之战,据说那一役死了几万红军,可我竟然没有死。我的身体像一片羽毛在黑暗的天地间飘飞。我醒过来时,躺在一张床上,我看到一张女人菜色的脸。我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左边的大腿钻心地疼。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女人按住了我:“你好好躺着吧,别动!”

我的耳边似乎还响着枪炮声,眼前一片血光。

女人又说:“你终于醒过来了,我们以为你会死的。”

我喃喃地说:“我还活着?我在哪里?你是谁?”

女人轻轻地说:“你没有死,可你差点死了,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了。你一直在说胡话,我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现在在我们家里,是我爹在河滩上救了你,他当时以为你是具死尸,河滩上好多从上游漂下来的尸体,都被江水泡烂了。你要是不动一下,我爹就不可能救你。他发现你还活着,就把你背回家了。我叫秋兰。”

她正说着,从外屋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清瘦的老者。

秋兰转过脸,欣喜地说:“爹,他醒了。”

老者走到床前,面无表情地说:“醒了就好,你命大呀!有多少人没有逃过这一劫,看到江面上漂满的尸体,我的心冰冷冰冷的哇,这打的什么鬼仗哟,造孽呀!”

我沙哑着嗓子说:“大爷,多谢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老者还是面无表情地说:“好好养伤吧,不必说好听的话,活着就好。”

接着,老者转过身,对秋兰说:“去厨房看看药熬好没有,倒给这位壮士喝吧。”

秋兰答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顿时,我感受到了温暖的人间气息,久违的人间气息,仿佛秋兰是我的妹子,老者是我爹。想起张宗福以及那些死在湘江边上的人,我是多么的幸运呀,他们却永远体味不到温暖淳朴的人间气息了,他们的魂魄是不是还在那散不尽的血雨腥风中呼号?我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疲惫的眼睛。

老者说:“叹什么气呀,活着应该高兴才是,那么多人死了,偏偏你还活着,你的祖先积了德呀!好了,你好好躺着吧,我去给你找个郎中来,看看你腿上的伤,都化脓了。”

不知过了多久,老者领来了另外一个老者。那时秋兰用勺子给我嘴巴里喂红薯汤。老者对我说,另外一个老者是当地很有名气的郎中。老郎中低着头,看了看我的伤口,并且用手指按了按伤口周围的皮肤,神色凝重。接着,他又给我把了把脉,然后把老者叫了出去,我不知道郎中和老者在说什么。他们出去后,秋兰继续给我喂红薯汤,秋兰边喂边说:“大哥你放心,老人家是我们这一带口碑最好的郎中,他会想办法治好你的伤的。”

郎中走了,老者对秋兰交代了几句,也出门去了。天擦黑了,老者才回来。他带回来了很多草药,也许是郎中交代他去山上采的。老者把一部分草药放在锅里熬成汤水,一部分草药用洗干净的石头捣成烂糊状。准备就绪后,老者就用滚烫的中药汤水给我洗伤口,秋兰点着油灯给他打下手。

我痛得浑身冒汗,牙咬得嘎嘎作响,就是没有叫出声来。

秋兰不忍心看我痛苦的样子,就安慰我说:“大哥,你忍住哟,很快就会好的。”

我看到秋兰的眼睛湿湿的。

老者没有吭气,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给我洗完伤口后,就把捣烂的草药敷在了伤口上面,用破布条包上。草药敷上去后,火辣辣疼痛的伤口清凉了许多。做完这一切,他就默默地出去了。秋兰说:“大哥,你好好歇息吧,有什么事情叫一声,我就在隔壁房间。”

我说:“辛苦你了,秋兰,你们也早点歇息吧,放心,我忍得住的!”

秋兰笑笑:“我相信,你是条汉子!”

我第一次看到秋兰的笑容,就像看到阴霾的天空中露出的一缕阳光。

后来我才知道,郎中给我看完病后,觉得特别为难。他从来没有治疗过枪伤,而且子弹深深地嵌进肉里,他也不知道伤着骨头没有,他根本就没有办法把子弹取出来。于是,他就把我死马当活马医,开了些草药的方子,让老者去处理。

那个老者叫冯三同,他一直在湘江边上打鱼为生。

可以那么说,那是我生命中一段非常温暖的时光,温暖得让我时常心醉。尽管我的情绪有时会坏到极点,一个人站在湘江边上,望着沉缓有力地流动的江水,不知如何是好。那是湘江一个拐弯的地方,冯三同父女的家就在江边的山坡上。这是孤零零的一家人,最近的村庄也离这里有十多公里,大一点的镇子就更远了,县城或者省城就在天边。那个地方叫雷公湾。我在那里一住就住了几个月。

我左大腿上的枪伤过了近一个月,竟神奇地好了,结了一块光亮的疤,这得益于老郎中的草药和冯三同父女的悉心照料。可那颗该死的子弹头一直留在了我的大腿里,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每当刮风下雨天气冷暖,我的大腿内部就会隐隐作痛。我扔掉拐杖可以自由行走的那天,我走到江边,朝苍茫的江面大吼了好大一阵。冯三同和秋兰站在家门口,奇怪地看着我。

那时,冯家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越来越贫苦,我也在拖累他们。

冯家父女本来靠打鱼为生,可是湘江之战后,湘江两岸的人都不敢吃鱼了,说鱼里面有人血的腥味,而且湘江里的鱼都吃过死人的腐肉。冯家父女从湘江里打上来的鱼根本就卖不出去,而他们自己也不敢吃鱼了,秋兰说她看到鱼就想吐。可我在他们家养伤的一个多月里,喝了许多鱼汤,可以想象他们忍受着多大的痛苦和恐惧。后来我知道这事情后,也拒绝喝鱼汤了。可是,那些鱼汤给我补充了营养,也就是说,我体力的恢复和那些鱼汤有关,也和那些漂在湘江上的鲜血和尸体有关,我间接地喝了死人的血,吃了死人的肉!

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哪?!

那个晚上,秋兰睡了之后,很少说话的冯三同来到我的床前坐了下来。从他的神色上,我看出来他有话要对我说。我在他没有开口之前十分小人地想,是不是我伤好了,他要赶我走了。

他吸了一口旱烟说:“麻子,你觉得秋兰怎么样?”

我脱口而出:“她是个好姑娘!”

冯三同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我的脸上,一直盯着他的旱烟筒:“秋兰算不上什么好姑娘,她长得也不好看,而且嫁过人。两年前,镇上的一家大户人家的痨病儿子娶了她,结果不到半年,那人就一命归西了。可怜的秋兰被赶出了那死鬼的家门,死鬼的父母亲说秋兰是丧门星,克死了丈夫。我就去把秋兰接回了家,她妈也在那年落水淹死了。这些事情我都应该和你说清楚。我想着,如果你不嫌弃,你就和秋兰凑合着过吧。”

我听完冯三同的话,喉咙里像卡了一根鱼骨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我这样一个废人,如果和秋兰结了婚,岂不害了她!我相信那一刻我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我内心充满了惭愧、羞耻、愤怒和无奈,我难以对冯三同启齿呀!

冯三同的目光还是盯着水烟筒,没有正眼瞅我:“我想呀,秋兰有万般不好,可这孩子善良呀,会体贴人,知道冷暖。不过,你不同意也没有关系的,婚姻是一个人一生的大事,不能逼的,得你自己拿主意。秋兰那边嘛,你不要担心,我看得出来,她对你有心的。天不早了,你也歇了吧,躺下睡不着的话,就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吧。”

他走出了我的房间,我也没有说一句话。

那个晚上我一夜未眠。

深夜,我听到了嘤嘤的哭声,哭声凄凉如这个寒冬的霜雪。那是秋兰在我隔壁房间里哭。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我想对她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在黑暗中,我伸出手抓住自己的头发,使劲地揪着。我已经深陷进了一个泥潭里,我企图把自己从那个泥潭里拔出来,可是无济于事。我他娘的算什么东西呀!

我悄悄地起了床,走出了屋子,来到了湘江边上。

江水呜咽,在夜色中发出惨白的光芒。

我狼一般对着湘江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号叫。

我突然想起了师傅胡三德给我亲手打造的那把鬼头刀,它是不是在无人的河滩上号叫,或者说听到了我的号叫?

我对冯三同说要回古岭头的湘江边上去寻找那把鬼头刀时,他愣愣地看着我,好长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也许他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了杀气,最后,他的目光慌乱地闪开,沉沉地说:“我撑船带你去!”

冯三同和秋兰轮流撑着船,要不是看他们撑船,我根本不可能想到他们的力气是如此之大,他们的生命是如此的坚韧。船逆水而上,将近一天时间才到达目的地。

那是个黄昏。

残阳如血。

时隔一个多月,我还可以在湘江边上的石子滩上闻到腐尸的臭味,尽管尸体都不见了。我远远地看到了江边的那块大石头,拼命地朝它奔跑过去。快跑到那块大石头边上时,我突然看见了那把鬼头刀,它静静地躺在鹅卵石上面,夕阳照在它锈迹斑斑的刀身上,我的心像被一颗子弹击中般疼痛起来。

我默默地走到它面前,弯下腰,捡起了它。

刀身上的锈是凝固的血吗?

我耳朵边上又响起了子弹的呼啸声和喊杀声。

我的战友们呢?

我的部队呢?

我的好兄弟上官雄此时又在哪里?

我突然有流泪的冲动,可眼泪怎么也流不下来,只觉得眼睛热辣辣地疼。仿佛有个人在我耳朵边说:“麻子,来,我们比试比试,谁的枪法准!”那是张宗福的声音,他那带着浓郁江西口音的话是那么真切。我突然跪在鹅卵石上,大声地叫道:“张营长,张营长——”

紧接着,我就大声干号起来。

我悲伤失落无奈苍凉的号声在空旷的河滩上无限地扩散,我不知道张宗福听见没有,也不知道吴有才听到没有,更不知道那些死去的兄弟们听到没有!

那是什么样的悲恸!

我在号叫时,冯三同坐在船头如一尊雕像。

秋兰却眼泪汪汪地走到我身边,把我扶起来,颤抖地说:“大哥,我们走吧,离开这个地方,以后我们再不来了。走吧,大哥——”

我一直没有告诉冯三同,到底娶不娶秋兰,我一直叫秋兰为“妹子”,她也一直叫我“大哥”。冯三同还是少言寡语,没有再问我什么。有些人说话,和你说过一次后就不会和你说第二次,他就是这样的人。

很快就要过春节了,冯三同家里一贫如洗,我也不能总在他家里白吃白住。我想起,以前和上官雄逃出长岭镇后,卖过艺,于是我决定到附近的乡镇里去走走,看能不能赚点钱,顺便买些年货回来过年。过完年,再作打算。

冯三同对我出去卖艺的打算,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

我走的那天早晨,秋兰突然说要跟我一起去。

我不同意她去,可她的态度十分坚决,最后没有办法,只好带她一起上路。离开雷公湾,在山路上行走时,秋兰变得开朗起来,一路上有说有笑的,仿佛变了一个人,平常寡白的脸上也有了些许红晕,眼睛也鲜活透亮起来。她越是这样,我内心就越憋屈。

说实话,我活了20多年,从来没有对女人动过心,秋兰却打动了我。她对我无微不至地关怀,而且又是我救命恩人的女儿,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甚至她的忧伤和眼泪以及她寡白的脸……都让我心跳。如果我说我对秋兰不动心,那是谎言,我还是一个血性男人!可我不敢对她有非分之想,某种意义上,我是个废人,我内心的自卑和良心时刻提醒着我,秋兰只是我妹子,我不能突破那道心底早早就筑起的防线。

我对秋兰说:“妹子,你应该找个好男人,嫁了。”

我这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

她听了我这话,脸色阴沉下来,眼睛里出现了忧伤的水雾。

她快步走在前面,一声不吭。

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背影,我真想过去搂住她,让她不要再忧伤,告诉她我喜欢她。可我心里却有另外一个声音坚决地说,不能,你不能!我是个矛盾的人,秋兰内心在承受痛苦的折磨,我的内心同样也在承受痛苦的折磨。

我说:“妹子,对不起。”

秋兰还是没有说话。

我的心在淌血。

那一刻,我心里长满了荒草。

真的,想起那截被打断的命根子,我心里就会产生极度自卑的情绪,这种情绪会转化为愤怒,然后我就特别想杀人!我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离开了雷公湾,离开了善良而又苦难的冯家父女。我要走,是谁也拦不住的。那天,我在山坡上和冯家父女一起种苞谷,远远地看到一艘帆船停在了雷公湾渡口上。我站在那里,眼睛直直地凝视那条船。冯三同仿佛知道了我的心思,他说:“麻子,朱四来了,他说过,开春要载货路过雷公湾的,他来带你走了。你去吧!”

秋兰忧伤地望着那条船。

她知道自己无法阻止我离开,默默地转过身,往山坡另外一边的树林子里走去。

冯三同面无表情:“麻子,快去收拾东西走吧,不要让朱四久等,他还要赶水路呢。”

我朝秋兰的背影望了望。

冯三同又说:“去吧,不要管她了,好赖都是她的命,你们终究有缘无分,走吧——”

我承认,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我的良心被狗吃了,冯家父女用他们的恩他们的情都没有办法留下我。我咬了咬牙,想对冯三同说些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只是朝他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绝情而去。其实,那时我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抓得稀巴烂。

起了锚,船开动了,顺流而下。

我站在船尾,朝山坡上张望。

冯三同伫立在那里,朝我不停地挥手。我心潮起伏,我心里说,冯老爹,我这一生也许都无法报答你们了,来世我做你的儿子!

突然,我看到秋兰发疯般从那树林子里冲出来,朝湘江边上狂奔而来。

她边跑边喊:“哥,你等等我——”

朱四站在我身边,说:“麻子,船靠岸停吗?”

我摇了摇头。

秋兰奔跑着,她的头发在春天的风中飘飞,声音在穿透岁月的迷雾:“哥,等等我呀,哥!哥,你带我一起走吧,哥——”

我的眼睛被什么东西迷住了。

一片模糊。

朱四朝岸上喊叫道:“秋兰妹子,回去吧,麻子是个王八蛋,他的心肠是铁打的,你就忘了他这个王八蛋吧!秋兰妹子,回去吧,别追了哇,他不会带你走的——”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等我的眼睛重新清晰起来,船已经过了雷公湾,再也看不到秋兰了,再也听不到她泣血的喊叫了。

第四章

我本来想搭朱四的货船出去寻找队伍的,可我不知道上官雄他们的队伍到哪里去了。说穿了,我主要是去找我兄弟上官雄。我像只无头的苍蝇,在兵荒马乱的大地上乱窜,尽管朱四在我下船时对我说,你在外面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回雷公湾吧,这个世上没有比秋兰更疼爱你的人了。

我是一支射出去的箭,根本就不知道回头,也不可能回头。

我没有在贵州找到红军,又折回了湖南,我想回江西去,因为红军离开中央苏区时说过要打回去的,说不定,红军已经打回去了呢。我的这个想法是那么的可笑和幼稚,可我当初的确是那样想的。但是总有一些消息,一会儿说红军在湖北,一会儿又说红军到了河南,我的心总是被那些传闻弄得活络,于是打消了回江西的念头,到处流浪,寻找红军的队伍。

人一生如何,也许真的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找来找去,会进入到白军的队伍里去。

1937年8月,我来到了河南固始,听说日本人已经对中国发动了战争。我找红军队伍的心思就更加迫切了。那天晚上,我借宿在一个叫宽沟的村庄里的一户人家时被白军抓了壮丁,成了一名白军士兵。这是我的命,我想这一劫命中注定,躲也躲不过去的。说实话,我并没有害怕,我想我一个人野狗般流浪了三年多,也很不是滋味。现在有地方给我吃给我穿,何乐而不为?况且,我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白军总会和红军打仗的,他们找到了红军,也就等于我找到了红军,那时,我就可以……只是想到下身的那半截命根子,我心里就觉得异常的耻辱和愤怒。这是白军留给我的记号,它时刻提醒着我,他们是我的仇敌,我现在是和仇敌为伍!因此,我常会躲在无人的地方,对着旷野号叫,野狼般号叫!

一天,士兵们眉飞色舞地围在一个老兵油子的周围,听他讲逛窑子的事情。我躺在一个角落里闭目养神,想着上官雄不知现在在哪里。那个老兵油子叫宋其贵,他说着说着,目光透过士兵们的缝隙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满脸邪恶地说:“那个麻子怎么总和我们格格不入呀,我怀疑他是不是男人!”

士兵们哄笑起来,纷纷把目光投向了我。我是个内心十分敏感的人,我知道宋其贵在说我,我心里说,你说吧,说我什么都可以,我现在必须忍耐,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见识老子的手段!

他们见我无动于衷,更加肆无忌惮了。宋其贵说:“你们过去把他按住——”

那些本来就很无聊的士兵听了他的话就嘻嘻哈哈地朝我扑了过来,如果我跳将起来,这些士兵或许都不是我的对手,但是我告诉自己,千万不要让他们知道我身怀武功,只要他们没有触及我的底线,欺负我也就算了,我没有必要出手。我没有跳起来,还是躺在那里,但是我已经睁开了眼睛。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就看不出我眼睛里的杀气,包括老兵油子宋其贵。

我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士兵按住了手脚,我大叫:“你们要干什么!”

有一个士兵笑着说:“一会儿你就知道宋老兵要干什么了!”

另外一个士兵朝宋其贵大声喊:“宋老兵,快过来,我们把麻子按住了!”

我大叫:“你们不要和我开玩笑,快放开我!”

宋其贵扔掉手中的烟卷,站起来,满脸坏笑地朝我走过来。他根本就不顾我的喊叫,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以最快的速度解开了我的裤带,扒掉了我的裤子!那一刹那间,一股热血涌上了我的脑门,我两眼火辣辣的,一定血红,我心里很明白,我很快就要失控了。那些士兵,包括宋其贵,都看到了我被打断的那截命根子,他们都呆了,按住我的手也放松了。他们的表情都僵在那里,宋其贵没有想到会这个样子,他更没有想到我会像一只暴怒的豹子站起来,迅速地把裤子拉起来,勒上裤带,然后号叫着朝目瞪口呆的宋其贵扑过去,一手锁住了他的喉咙,恶狠狠地对他吼道:“干你老母的,你找死呀!”

有两个平常和宋其贵比较好的士兵企图上来帮他,被我一脚一个踢到一边去了,其他士兵都站在那里看热闹。其实,老兵油子宋其贵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我掐住他的喉咙后,他一点反抗的能力也没有了,脸涨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浑身抽搐。

我掐住他喉管的手越来越使劲,我已经愤怒到了极点!要不是连长提着盒子枪过来指着我的脑门,我会掐死他的。

记忆会褪色吗?也许很多记忆会褪尽颜色,变得苍白,最后消失在时光里,不见踪影。可我不可能忘记那些血光笼罩的岁月,那些鲜活的人和事经常出现在我的眼前,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么的清晰和明亮。1938年初秋的风是那么的清爽,可我的心却是那么的沉重。

那个差点儿被我掐死的老兵油子宋其贵其实比我大不了多少,因为他长得老相,很早就当兵,士兵们才称他老兵油子。在国民党新保安五团里,他是个角色,没有人不认识他。他也混过好几个连队,谁都知道他脑袋瓜子好使,鬼点子多,很少吃亏,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我实在弄不明白,杨森到敢死连当连长时,为什么会带上他。

宋其贵一直对我耿耿于怀。

新保安五团在大别山阻击日军的那段时间里,他没少给我下绊子,企图整死我,报那一掐之仇。最严重的一次是大战前的某个晚上,他趁我不备,偷走了我的“汉阳造”步枪。一个军人没有枪,那就等于没有了生命,而且在那个时候,丢枪可是死罪呀,要给团长知道了,非枪毙不可!

我发现枪没有了是在深夜,我从噩梦中醒来之后。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枪会不翼而飞?

我想过一走了之,那样不是我的作为。大战在即,我临阵脱逃,那罪行比丢枪大万倍,我丢不起那人,不能让所有中国人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是个软骨头!

在这个深夜,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找回我的枪,我万分焦虑,天亮就可能被人发现我丢了枪。

我突然想起了日本鬼子。

那时,日本鬼子离我们驻地才不到三十里地。我咬了咬牙,干他老母的,老子豁出去了。于是,我带了三颗手榴弹,背着那把鬼头刀,悄悄地离开了驻地,朝日本鬼子驻地摸去。

记得那个晚上天上有点点星光,天气寒冷。

从我们驻地到日本鬼子驻地的道路我很熟悉,而且都是山间小路,杨森带我们多次去摸过情况。我走路历来飞快,这得益于我小时候不停地在山野奔跑,我曾经和上官明的猎狗赛跑过,不输它多少。以前在红军队伍里的时候,我在张宗福面前露过这一手,他惊讶地称我是神行太保,还多次派我去送过紧急信件。我在这个寒冷的秋夜施展了快跑的功夫,三十多里地,我不到一个时辰就跑到了。

我在一个山坡上发现了日本鬼子。

他们有十多个人,围在一堆篝火前烤火,咿哩哇啦地说着什么鸟语。那时,队伍里传说日本人很会打仗,许多士兵听说很快要和鬼子真刀真枪地干,心里不免发憷,不到一个月,光我们营就枪毙了三个逃兵。我看着那些日本士兵,心里也有点忐忑,不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厉害。

我潜伏在离他们不远的草丛里,心里七上八下的,额头上竟然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如果不抓紧时间办事,要是被他们发现,不一定能够逃脱,就是逃脱了,回到队伍里,同样也要抓去枪毙!干他老母的!横竖都是个死,老子就不信那个邪了,我敢独自前来,就志在必得,管你他娘的小鬼子是狼还是虎!

一股热血冲上了我的脑门!

就是死,老子也是个抗日英雄,而不是临阵脱逃的狗熊!

于是,我把三颗手榴弹连续地扔了过去。

在手榴弹的爆炸声中,小鬼子们鬼哭狼嚎,血肉横飞。

我心里说:靠,小鬼子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呀,也是和我们一样的血肉之躯,有什么可怕的!我冲了过去,顺手背起三支步枪和一挺歪把子机枪就往回跑,还扛了一箱子弹。

鬼子听到爆炸声,便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朝我追过来。

我跑得飞快,他们根本就追不上我。

因为如此轻易地得了手,我心里别提多得意了,我跑了一会儿,干脆停了下来,趴在地上,借着迷蒙的星光,等鬼子追上来后,就朝他们射击。我很久没有如此痛快地杀人了。

一枪一个,我一口气干掉了三个鬼子。

过瘾呀,真他娘的过瘾!

后来鬼子实在太多了,我只好收起枪一路狂奔,回到了驻地。

我回到驻地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驻地的兵营里早炸了锅,他们听到枪声,以为日本鬼子偷袭过来了。连长让各排清点了人数,发现我不见了,他在纳闷中时,老兵油子宋其贵就对他说我可能逃跑了。连长骂道:“这个孬种,我一直认为他是条血性汉子,没想到还没有和日本鬼子交手,他就拉稀,逃了!老子有眼无珠呀!”

当连长看到我回来而且带回来那么多武器时,惊呆了,他那张阔大的嘴巴久久没有合上。宋其贵也惊呆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做,他非但没有害死我,反而让我当上了排长,而他就是我排的一个兵!那时,我并不清楚是宋其贵偷了我的枪,把我逼上了绝路。我的事情让新保安五团士气大振,为后面的鸡公山血战打下了心理基础。

鸡公山是大别山中一座并不起眼的山峦,可它对我而言,和松毛岭古岭头一样,是用尸体筑起的纪念碑。

新保安五团是在中秋节的前一天进驻鸡公山阵地的。

我们把壕沟挖好后,中秋节就到来了。那天早上,我们每个人领到了两个烧饼。我吃东西快,从小就被长岭镇人说成是饿死鬼投生,所以那两个烧饼很快地被我塞进了肚子里。我刚刚喝完一口水,日本人的炮火就覆盖过来,有些士兵还没有吃完烧饼就被炸死了。一条炸断的手臂飞到我眼前,我看到那手上还攥着半个烧饼。

日本鬼子他娘的够损的,他们让伪军在炮火的掩护下向鸡公山阵地发起了进攻,这不是让我们中国人打中国人吗!这些狗×的败类也愿意替小日本鬼子卖命?看到他们,我气不打一处来,一枪撂倒了一个当官模样的人,然后杨森就下令开火了。

在伪军退下去后,小日本鬼子的正规部队才发起进攻。

我不得不承认,日本鬼子打仗的确有一套,打了一个上午后,我们已经死伤大半,团长拿着报话机不听地叫喊,要求增援。可增援部队迟迟未到,仗打到傍晚时分,眼看就抵挡不住了。

团长下令,死也要守住阵地。

硝烟中,夕阳在迷蒙中露出染血的脸。

日本鬼子在我们连左侧的阵地撕开了一个口子,连长的眼睛血红,他吼叫着:“弟兄们,给老子冲呀!”他抓起一支步枪,上上刺刀冲了过去,我操起鬼头刀跟在他后面,冲杀过去。一时间,阵地上充满了此起彼伏的喊杀声。那个黄昏,我挥舞着鬼头刀,不知道砍下了多少个鬼子的头,鬼子退下去后,我的两条胳膊都麻木了。

我站在黄昏的风中,感觉到死亡的味道是如此的呛人。

我大口地喘着粗气,脑海中一片迷茫。

“麻子,麻子,快过来——”

是谁在叫我?

“麻子,麻子,快过来,连长不行了——”

是宋其贵在叫我,没错,我听出来了,是宋其贵在叫我,尽管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在苍茫的暮色中,我看到宋其贵蹲在那里朝我挥着手,我快步走过去。连长的头靠在宋其贵的大腿上,有被刺刀捅出的伤口,有被子弹击中的伤口,伤口都往外冒着血泡泡。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宋其贵哭了,他哭着看着我说:“连长不行了,麻子!”

我蹲下来,连长颤抖地朝我伸出一只手,仿佛要抓住什么,但他此刻什么也抓不住。我沉痛地对他说:“连长,你一定要挺住呀,你不会死的,不会!”

宋其贵哭着说:“麻子,连长要和你说话!”

我把耳朵凑近连长的嘴巴,我听见他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叽叽咕咕的声音,紧接着,我听到他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麻,麻子,你,你记得,记得要把我,我的尸体,火,火化,让,让我的,魂,魂魄回,回到故乡……”

他头一歪就咽了气。

宋其贵顿时号啕大哭起来。

他的哭声传得很远。

连长死后,我竟然当上了敢死连连长。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目录
新书推荐: 我,绑定万界超市,暴富了,懂? 团宠幼崽在星际爆红了 旭梦冉 转职农夫无潜力?我种出豌豆射手 都重生了,谁还当舔狗啊 为名利分手,我成巨星你哭什么? 末世之三合一系统 沈小姐不好哄,裴少要发疯 从香江崛起的财阀一世 全办公室穿越,我在后宫开挂躺赢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