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中队的雨季(2/5)
向成贵心里像吃了一只死苍蝇。
他不知是怎么走出文书花采的房间的。
向成贵一走,花采便在向成贵坐过的板凳上洒了些酒精,用一块抹布拼命地擦,然后把抹布扔了。
那个雨季的晴天部队搞飞行训练。
花采接到了指导员艾合老婆王玉珍的电话,他的耳朵立马竖了起来。
——喂,是M中队吗?哪位?哦!是文书小花呀,你好,小花!你们指导员还好吗?哦,好就好,你要多照顾他,他胃不好,让他不要吃凉的东西。对了,太硬的东西也不要吃。现在忙什么?哦,飞行。那好,就不谈了,有空到家里来坐。你说什么?哦,没什么事,对了,你告诉你们指导员,让他抽空回来一趟。好,再见。拜拜!
花采在记事本上记下了指导员家属来电话这一条。
指导员也真是的,那么长时间也不回家看看,他老婆对他挺关心的嘛,肯定是他有什么问题,这年头,发生什么事都是正常的,不奇怪。花采琢磨道。
这时,通讯员送报纸来了,在外面叫花采。
——来了来了,催命哇!
——好你个花采,每次来你都损我,就你花公子牛!
——喂,有没有我的汇款?
——没有,有你的挂号。
——好的。
——走啦。
——慢走,没事来玩哪。
花采打开信,看到父亲清秀的笔迹,他的眉头便皱起来。
飞机的轰鸣声传来。
——这么晚才开飞。
花采嘟哝了一句。
阳光很美好地照在花采的脸上。
向成贵是在一家肮脏的小招待所找到老中医的,地址自然是花采给的。老中医打扮得像个农民,戴一副小小的老花眼镜,穿一身黑粗布衣服,看起来挺有几分仙风道骨,尤其是那长长的飘逸的白胡子。
老中医一见到向成贵,两只小眼睛便从眼镜后面聚在一起,仔细地打量着他。
没怎么多说话,老中医给了他两包药,一包是内服的,一包是调清水外用的。两包药花了向成贵100元钱。100元钱中50元钱是向成贵自己的,另50元是管老乡借的。他取了药就走,老中医在后面阴恻恻地说,用完了再来。
向成贵走出老中医住的招待所,便在根电线杆上发现了一纸广告,上面写着“老中医专治花柳”,落款处的地址就是那个招待所。向成贵想,花采不是说这老中医是熟人介绍的吗,还管他要了一条三五烟给那介绍人。
向成贵心里咯噔了一下。
在M中队,向成贵和花采是最铁的,许多人都有目共睹。
他一进炊事班,花采就鼓动他经常偷偷地割点瘦肉拿到自己房里用电热杯煮了吃。一开始,向成贵因为自己是个新兵,心里七上八下的。可花采才不理会这些,继续鼓动向成贵干这干那。只要是花采说的话,向成贵大都听,可就有一次,向成贵没理会花采。那是向成贵当炊事班长之后,花采在一个深夜神秘兮兮地把向成贵叫出来,说自己饿了想搞点面条吃。向成贵拿了炊事房的钥匙就领他去了。打开放粮食仓库的门,花采突然神秘地说,向成贵,你缺钱花吗?向成贵点了点头。好!花采扛起一袋大米就往外跑。向成贵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叫了声,站住。花采怔在那里。向成贵从他肩上卸下那袋大米放回原处,给他拿了一把挂面,说,走吧。花采笑起来,说,我是和你开玩笑的。
想到这里,向成贵心里突然想:“这次不会是和我开玩笑吧?”
那天飞行出现了一个奇迹,一位迷航的飞行员凭自己的感觉飞回了机场。事后,师里的一位宣传干事采访那位飞行员,飞行员说有一只红色的鸟在为他引路,那鸟的羽毛红得像秋天的枫叶。宣传干事不信,说,这又不是写小说,你谈点实的。那飞行员开朗地笑了,说,就这些,就这些。当时,M中队的中队长项品也在场。宣传干事走后,项品说,他尽吹牛,他采访过我好几次,说要把我当成老黄牛发表在《空军报》上,一年了,屁!
项品不相信自己的老婆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在汕头找到活儿干。她能干什么?什么特长也没有,文化又低,去干啥?
晚上,项品一踏进家门,见赵红杏满脸阳光灿烂,毛毛在啃着一个鸡腿。
——老项,我说,我说……
——你说什么就说呗,我又不是老虎,看你哆哆嗦嗦的样子!
——你是老虎就好啦,也还能发点威。
——什么事,说吧。
——说就说,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在汕头找了份工作,是家制鞋的工厂,一个月800元工资,你看如何?
项品一听,瞪大了眼睛,她怎么能这样,不和他商量一下就自作主张。
——赵红杏,你太不把我项品放在眼里了,这么大的事,连吭都没吭一声!
——今天我不和你吵,反正这工作的事我自己做主,你不管,我自个儿管。我不能老在家里吃闲饭,看你的眼色过日子。
——反了你了!赵红杏,你怎么这么没良心,我不让你去打工过苦日子,你反而怪我,我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我是怎么想的,我还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呢。苦日子,哼,你以为我现在幸福呀,我在家里都成猪了。
——你也不为我想想。
——你难道为我想过吗?没良心的,我大老远跟你来还不是为了支持你!我不想和你吵,这工作我是干定了。
——好,你有种!
毛毛仍旁若无人地啃着鸡腿,那样子可爱极了。项品坐在那里不言语了,抽闷烟。
这时,屋外有人在叫。
——中队长,中队长,你出来一下。
是花采。
项品应了一声出门。他的手电照在花采汗淋淋的脸上。
——什么事?
——不得了了。
——快说。
——有人打电话来,说指导员家属撞车了。
——指导员呢?
——找不到。
——回中队去。
M中队乱了套。指导员艾合被花采找回来时,中队长项品已经给他从团里要好了车。司机等着他。战士们在窃窃私语。
艾合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上车。
项品喝道,把艾合推上了车。
——吴分队长,吹哨熄灯。
项品吩咐了一下,也上车了。
车子朝汕头市区急驶而去。
等项品回到家,已经十二点多了。
赵红杏和毛毛已经睡了。
他打开卧室的台灯,坐下来,仔细看着沉睡的赵红杏。天气不冷,赵红杏一条光溜匀称的腿伸到被子外面。他心里颤了颤,许久许久,他没有仔细端详妻子了。赵红杏还是那么美,那么水灵,不像是一个六岁孩子的妈妈。他突然想伸手去摸摸妻子光洁如玉的小腿,摸摸那油光发亮且红润如初的脸庞。他立起身,俯下身去,把自己的嘴唇贴在赵红杏温润的唇上。
一股电流无拘无束地通过项品的全身。
赵红杏醒了,睁开惺忪的眼。
——怎么,才回来?
——嗯。
——熄灯,上床睡吧,几点啦?
——好吧。
熄了灯,项品用肘碰了碰妻子。
——睡吧,有话明天再说。
——红杏,你变了。
——嗯。睡吧。
项品翻过身,搂住了赵红杏。赵红杏乖巧地让他搂着、又顾自沉睡起来。听着妻子均匀的呼吸声,项品想了许多许多。
赵红杏变了,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漂亮温顺的乡下姑娘了。她变成了什么样子,项品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但她的确变了。以前,她没有和他顶嘴争吵过,而且没有主见,随丈夫怎样都行,现在呢?项品叹了口气。作为丈夫,妻子变化的过程他却一无所知。
项品一夜无眠。
炊事房里有股子浓郁的中药味总是弥散不去。M中队的兵在吃饭时,发现饭菜里都有一股难闻的中药味,有些兵吃完就吐。那几天,花采天天买方便面吃,不到食堂吃饭。
向成贵问他咋啦,花采说他胃不好。
王玉珍的膝盖骨撞得粉碎。
王玉珍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木然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那双还算秀美的眸子含着晶莹的泪。
艾合坐在她身边。
艾合握着王玉珍柔软冰凉的手。
——我决定了。
王玉珍轻声地说。
——什么?
——我决定了,我同意离婚。
艾合无言。
他还是紧紧地握着王玉珍柔软冰凉的手。
王玉珍的泪水淌了出来。
艾合用另一只手取了面巾纸给她擦泪。
——艾合,我从没想到你会提出离婚,真的,我从没有想到。我的心一直在你身上,我从没爱过别的男人,真的。
王玉珍呜咽着。
——别想那么多,安心养病,病好了再说,行吗?
艾合开了口。
王玉珍哭得更伤心了,又忽然反过来抓住艾合的手,紧紧地抓住。
——玉珍,你真的什么也别想,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一点也不影响你以后开车做老板。这段时间,我会经常来陪你的。
王玉珍死死地抓住艾合的手。
刚当兵那阵儿,向成贵的确很艰苦奋斗,就连同他一起入伍的老乡都说他土。谁也不愿和他一起外出,因为他总是穿着那双解放鞋,一到街上,就能吸引许多目光。只有花采愿意陪他上街。
花采和向成贵在一起的时候,只有花采说话的份儿,向成贵只有听。花采肚子里有货,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给向成贵灌输他的东西。向成贵总是认真地听,也不打断也不插话更不提问。
花采说他要过饭。
花采给向成贵讲他那次西部流浪时,向成贵眼都直了。
花采被扔下了火车,因为他的火车票连钱包一起被人掏走了。花采被乘警和乘务员扔在了那个肮脏的西部小站,他的泪水和苦苦的哀求都无济于事。
准确地说,那是甘肃西部的一个小城。城市的街道终日尘土飞扬,街道两旁堆满了一堆堆的西瓜、白兰瓜之类的瓜果。卖瓜人难听的方言和他们身上散发出的莫合烟的味道一样让花采觉得土气。花采背着行囊,在七月的西部小城里穿行。
身上没钱,连住的地方也不敢苛求,更不用说吃饭了。十七岁的花采漫无目的地走过瓜摊、商店和饭馆。西部的面食香而诱人,在一家牛肉拉面馆前,他足足站了半小时,然后吞咽下几口唾沫无奈地离去。
正午的日头毒辣地烧着小城,小城的街道上行人渐少。花采找了个阴凉处,坐在一棵杨树下看不远处的一个瓜农卖瓜。
瓜摊前面的一块空地上丢得到处都是瓜皮,许多苍蝇在瓜皮间飞来觅去。瓜皮经过毒日头的暴晒,散发出一股酸腥的怪味。花采在那棵杨树下昏昏睡去。
他醒来时已是黄昏。
他饿得站不起来。
可他还是站了起来。
他朝一家拉面馆走去。在面馆里,他要了碗牛肉拉面。吃完拉面,他就愣愣地坐在那里看一个肩上搭条毛巾的汉子向自己走来。
——吃完了,还要吗?
——不要了。
——那结账吧。
——我没钱。
——没钱?吃白食呀!哈,你不是本地人吧,外地人也敢在这里混吃混喝的,找死!
人围了上来。
花采吓坏了,他坐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他灵机一动,从行囊中拿出一件T恤,递给他们。
他仓皇地逃出了拉面馆。
他哭了,他躲在杨树下哭了。
那天晚上,他看到了杀人。
两伙人打群架。一个家伙把一把很长的刀捅进了另一个汉子的胸膛,那汉子吐了几大口鲜血扑倒在地。后来警车呼啸而来,后来他看到杀人者被抓走。那晚上,花采瞪着恐惧的眼看了一夜的星空。
他又想父亲又恨父亲。
第二天,他就开始了他的要饭生涯。
大个小伙子沿路乞讨,那滋味向成贵体验不到。
说到这,花采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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