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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之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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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慈欣

诅咒诞生于2009年12月8日。

这是金融危机的第二年,人们本来以为危机已快要结束了,没想到只是开始,所以社会处于一种焦躁的情绪中,每个人都需要发泄,并积极创造发泄的方式,诅咒的诞生也许与这种氛围有关。诅咒的作者是一个女孩儿,18岁至28岁之间,关于她后来的IT考古学家们能知道的就这么多。诅咒的对象是一个男孩儿,20岁,他的情况却都记载的很清楚,他叫撒碧,在太原工业大学上大四。他和那女孩儿之间发生的事儿没什么特别的,也就是少男少女之间每天都在发生的那些个事儿,后来有上千个版本,这里面可能有一个版本是真实的,但人们不知道是哪一个。反正他们之间的事情都结束后,那女孩儿对那男孩儿是恨透了,于是编写了诅咒。

女孩儿是个编程高手,真的不知道她是怎样学来的这个本事。在这个IT从业者人数急剧膨胀的年代,真正精通系统底层编程的人却并未增加,因为能用的工具太多了,也太方便了,没必要像苦力似的一行行编代码,大部分都可以用工具直接生成。即使像女孩儿要做的编写病毒这样的活计也是一样,有众多的功能强大的黑客工具,所谓编写病毒不过是把几个现成模块组装起来就行,或更简单,对单个模块修改一下即可。在诅咒之前大规模流行的最后一个病毒熊猫烧香就是这么弄出来的。但这个女孩儿却是从头做起,没有借助任何工具,自己一行一行地写代码,像用勤劳的农家女用原始的织布机把绵线一根一根织成布。想像她伏在电脑前咬牙切齿敲键盘的样子,我们不由想起海涅的《西里西亚织工》中两句诗:老德意志,我们在织你的尸布,我们织!我们织!!

诅咒是历史上在传播方面最成功的计算机病毒,它成功的主要原因在两个方面。首先,诅咒不对感染者进行任何破坏(其实其它的病毒大部分也没有破坏企图,所造成的破坏是由于其低劣的传播或表现技术的所至,诅咒在避免传播中的副作用方面做的很完善);它的表现也很克制,在大部分被感染的电脑上都没有任何表现,只有当系统条件组合符合某一条件时(大约占总感染数的十分之一),才进行表现,且每台机只表现一次。具体的表现方式为:在被感染的电脑上弹出一个显示:

撒碧去死吧!!!!!!!!!

如果点击这个显示,就会出现关于撒碧更进一步的信息,告诉你这个被诅咒者是中国山西省太原市太原工业大学××系××专业××班××宿舍楼××寝室。如果不点击,这个显示将在三秒钟内消失,且永不在这台电脑上重新出现,因为被记忆的有硬件信息,所以即使重装系统后也一样。

诅咒成功传播的第二个原因在于系统拟态技术,这倒不是女孩儿的发明,但这项技术被她熟练地用到了极致。系统拟态就是把病毒代码的很多部分做成与系统代码相同,且采用与系统进程类似的行为方式,杀毒软件在杀灭该病毒时,极有可能把系统也破坏掉,最后不得不使其投鼠忌器。其实,瑞星、NORTON等都曾盯上过诅咒,但发现惹上越来越多的麻烦,甚至发生过比NORTON在2007年误删WINDOWS XP系统文件更恶劣的后果,加上诅咒在传播中没出现任何破坏行为,且所占系统资源也微不足道,就先后把它从病毒特征库中删掉了。

诅咒诞生之日,正是写科幻的刘慈欣第264次因公来太原之时,尽管这是他最讨厌的一座城市,每次来时还都要逛街,都是到柳巷的一个小店去为他那老掉牙的ZIPPO打火机买一瓶专用汽油,这是目前极少数不能从Taobao或Ebay邮购的东西。前两天刚下过雪,像每次下雪一样,这时的雪地被压成了黑乎乎的冰,他摔了一跤,屁股的疼让他忘了在进火车站时把那一小瓶汽油从旅行包中拿出来装到衣袋中,结果过安检时被查了出来,没收后又罚款200元。

他更讨厌这座城市了。

诅咒流传下去,五年,十年,它仍然在日益扩展的网络世界静悄悄地繁衍生息。

这期间,金融危机过去了,繁荣再次到来。随着石油资源的渐渐枯竭,煤炭在世界能源中的比重迅速增加,地下的黑金为山西带来滚滚财源,使其成为亚洲的阿拉伯,省会太原自然也就成了新的迪拜。这是一个具有煤老板性格的城市,过去穷怕了,即使在本世纪初仍处于贫寒的日子里,也是下面穿露屁股的破裤子,上身着名牌西装,在下岗工人成天堵大街的情况下建起国内最豪华的歌厅和洗浴中心。现在成了真正的暴发户,更是在歇斯底里的狂笑中穷奢极侈,迎泽大街两旁的超高建筑群令上海浦东相形见拙,而这条除长安街外全国最宽直的大街则成了终日难见阳光的深谷。有钱和没钱的人怀着梦想和欲望拥入这座城市,立刻忘记了自己是谁和想要什么,只是跌入繁华喧闹的旋涡旋转着,一年转三百六十五圈。

这天,第397次来太原的刘慈欣又到柳巷去买汽油,忽见街上有一位飘逸帅哥,他的长发中那一缕雪白格外引人注目,他就是先写科幻后写奇幻再后来科奇都写的潘大角。被太原的繁荣所吸引,大角抛弃上海移居太原。大刘和大角当初分别处于科幻的硬软两头儿,此时相见不亦乐乎。在一家头脑店(头脑是本地的一种传统美食)酒酣耳热之时,刘慈欣眉飞色舞地说出了自己下一步的宏伟创作计划:计划写一部十卷300万字的科幻史诗,描写200个文明的2000次毁灭和多次因真空衰变而发生的宇宙格式化,最后以整个已知宇宙漏入一个抽水马桶般的超级黑洞结束。大角很受感染,认为两人有合作的可能:同一个史诗构思,刘慈欣写硬的不能再硬的科幻版,面向男读者;大角写软的不能再软的奇幻版,面向MM们。大刘大角一拍即合,立刻抛弃一切俗务投身创作。

在诅咒十岁生日时,它的未日也快到了。VISTA以后,微软实在难以找到对操作系统频繁升级的理由,这多少延长了诅咒的寿命,但操作系统就像暴发户的老婆,升级总是不可避免的,诅咒代码的兼容性越来越差,很快就将沉入网络海洋的底部,成为死亡的沙子销声匿迹。但正在这时,诞生了一门新的学科:IT考古学。按说网络世界的历史还不到半个世纪,没什么古可考,仍然有很多怀旧的人热衷此道。IT考古主要是发掘那些仍活在网络世界某些犄角旮旯的东西,比如十年来都没有点击过但仍能点开的网页,二十年没有人光顾但仍能注册发贴的BBS等等,这些虚拟古董中,来自“远古”的病毒是IT考古学家们最热衷寻找的,如果能找到一个十多年前诞生的仍在网上活着的病毒,就有在天池中发现恐龙一般的感觉。

诅咒被发现了,发现者把病毒的全部代码升级到新的操作系统下,这样就能保证它再存活十年。这人并没有张扬,也许这是为了他(她)所珍爱的这件古董更顺利地存活下去。这就是诅咒。人们把十年前诅咒的创造者叫诅咒始祖,把这个IT考古学家叫诅咒升级者。

诅咒在网上出现的那一刻,在太原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垃圾桶旁,大刘和大角正里争抢刚从桶中翻找到的半袋方便面。他们卧薪尝胆五六年,各自写出两部300万字的十卷本科幻和奇幻史诗,书名分别为《三千体》和《九万洲》。两人对这两部巨作充满信心,但找不到出版者,于是一起变卖了包括房子在内的全部家产并预支了所有退休金自费出版,最后,《三千体》和《九万洲》的销量是分别是15本和27本,总数42,科幻迷都知道这是个吉利的数字。在太原举行的同样是自费的隆重签售仪式后,两人就开始了流浪生涯。

太原是一个最适合流浪的城市,在这个穷奢极侈的大都市里,垃圾桶里的食品是取之不尽的,最次也能找到几粒被丢弃的工作丸(见后文)。住的地方也问题不大,太原模仿迪拜,在每一个公交候车亭里都装上了冷暖空调。如果暂时厌倦街头,还可以去救助站呆几天,那里不仅有吃有住,太原久已繁荣的性服务业还响应政府的号召,把每周日定为对弱势群体的性援助日,救助站就是那些来自红灯区的自愿者们开展活动的地方之一。在城市各阶层幸福指数调查中,盲流乞丐位列榜首,所以大刘和大角都后悔没有早些投入这种生活。

两人最惬意的时候是科幻大王编辑部每周一次的请客,一般都是去唐都这样的高级地方。太原的科幻大王杂志深得科幻的精髓,知道这种文学体裁的灵魂就是神奇感和疏离感,而现在高技术幻想已经没有这种感觉了,技术奇迹是最平淡不过的事儿,每天都在发生;倒是低技术具有神奇和疏离感,于是他们创立了幻想未来低技术时代的反浪潮科幻,取得巨大成功,迎来了世界科幻的第二个黄金时代。为了彰显反浪潮科幻的理念,科幻大王编辑部拒绝一切电脑和网络,只接收手写稿件,用铅字排版印刷,还用每匹相当于一辆宝马车的价格买回几十匹蒙古马,并在编辑部旁建设豪华的马厩,杂志社人员出行一律骑着绝对没有上网的骏马,城市某处如果听到得得的清脆马蹄声,那就是SFK的人来了。他们常请刘慈欣和大角吃饭,除了他们以前写过科幻外,还因为虽然他们现在写的科幻已经很不科幻了,但他们本人按照反浪潮科幻的理念却是十分科幻的,因为他们上不起网,也很低技术。

SFK、大刘和大角都不知道,他们的这个共同的特点将救他们的命。

诅咒又流传了7年,这时,一个后来被称为诅咒武装者的女人发现了它。她仔细研究了诅咒的代码,即使经过升级,她仍能感受到17年前诅咒始祖的仇恨和怨念,她与始祖有着相同的经历,也处于每天像牙痛般咒恨某个男人的阶段,但她觉得那个17年前的女孩儿即可怜又可笑:这么做有何意义?真能动那个臭男人撒碧一根汗毛吗?这就像百年前的怨女们在写了名字的小布人儿上扎针的愚蠢游戏一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结果只是使自己更郁闷。还是让姐姐来帮帮你吧(正常情况下诅咒始祖应该活着,但诅咒武装者肯定要叫她阿姨了。)

17年后的今天已经完全是一个新时代了,这时,世界上的一切都落网了。这么说是因为,在17年前网络上的东西只有电脑,但今天的网络就像一棵超级圣诞树,这世界上的几乎所有东西都挂在上面闪闪发光。以家庭为例,家里所有通电的东西都联上了网并受其控制,甚至连指甲刀和开瓶器也不例外,前者可通过剪下来的指甲判断你是否缺钙并通过短信或EMAIL告知,后者可判断酒是否真品并发中奖通知,而对于过度酗酒者,则间隔很长时间才能开一次瓶……在这种情况下,通过诅咒病毒直接操纵硬件世界成为可能。

诅咒武装者给诅咒增加了一个功能:如果撒碧坐出租车,就撞死他!

其实对于这个时代的一个AI编程高手来说,这点并不难做到。现在的汽车已经全部无人驾驶,网络就是驾驭员,乘客上出租车时要刷卡,这时新的诅咒就可通过信用卡识别他的身份。只要上了车并被识别,杀他的方法多不胜数,最简单的就是径直撞向路边的建筑物,或从桥上开下去。但诅咒武装者想了想,并不愿简单地撞死撒碧,而是为他选择了一个更为浪漫的死法,完全配得上他对17年前的那个妹妹做的事(其实诅咒武装者和别人一样,根本不知道撒碧对始祖做错了什么,也可能错根本不在这男孩儿。)经她升级的诅咒在得知目标上车后,就不理会他设定的目的地,疯狂猛开,从太原一直开到张家口,现在,那里再向前已经是一片沙漠了,车就停在沙漠深处,并切断与外界的一切通讯联系(这时诅咒已经驻留车内电脑,不需网络了)。这辆出租车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小,即使偶尔有人或车靠近,它就立刻躲到沙漠的另一处。无论过去多长时间,车门从内部是绝对打不开的。这样,如果在冬天,撒碧将被冻死;如果在夏天,撒碧将被热死;如果在春秋,撒碧将被渴死饿死。

就这样,诅咒诞生了,这是真正的诅咒。

诅咒武装者是一名AI艺术家,这也是一族新新人类,他们通过操纵网络做出一些没有实际意义但具有美感(当然这个时代的美感与十几年前不是一回事了)的行为艺术,比如让全城的汽车同时鸣笛并奏出某种旋律、让大酒店的亮灯窗口组成某个图形等等。诅咒就是一件这样的作品,不管其是否真能实现其功能,它本身就构成了一件卓越的艺术品,因而在第2026年上海现代艺术双年展上得到好评,虽然因其人身伤害内容被警方宣布为非法,但仍在网上进一步流传开来,众多的AI艺术家加入了对这一作品的集体创作,诅咒飞快进化,越来越多的功能被添加进来:

如果撒碧在家,煤气熏死他!这也比较容易,因为每家的厨房都由网络控制,这样户主们就可以在外面遥控厨房做饭,这当然包括打开煤气的功能,而诅咒当然可以使房间里的有害气体报警器失效。

如果撒碧在家,放火烧死他!很容易,包括煤气在内,家里有很多可以点火的东西,如魔丝发胶什么的,都联在网上(可通过网络由专业发型师做头发),火焰报警器和灭火器当然也可以失效。

如果撒碧洗澡,放开水烫死他!如上,很容易。

如果撒碧去医院看病,开药毒死他!这个稍有些复杂,给目标开特定的药是很容易的,因为现在医院的药房全部是自动取药,且药库系统都联网,关键是药品的包装问题,撒碧不是SB,要让他拿到药后愿意吃才行,要做到这点,诅咒需要追溯到制药厂的生产包装和销售环节,要有一盒表里不一的药只卖给目标,真的有些复杂,但能做到,而且对于AI艺术来说,越复杂,作品的观赏价值就越高。

如果撒碧坐飞机,摔死他!这不容易,比出租车操作难多了,因为被诅咒的只有撒碧一人,诅咒不能杀死其他人,而撒碧大概没有专机,所以摔死他是不可能的。但可以这样:目标所乘的飞机舱内突然在高空失压(用开舱门或别的什么办法),这时,在所有乘客都戴上的氧气面罩中,只有撒碧的面罩中没有氧气。

如果撒碧吃饭,噎死他!这个看似荒唐,其实十分简单。现代社会的超快节奏催生了超快餐食品,就是一粒小小的药丸,名称叫工作丸。工作丸密度很大,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像一颗子弹头,服下去后会在胃中膨化,类似于以前的压缩饼干。关键在生产过程中,工作丸的膨化速度是可以控制的,诅咒可以用与开药类似的方式在生产过程中做手脚,生产出一粒超快速膨化的工作丸,再控制销售过程专卖给撒碧,他在进工作餐时,喝水把工作丸送下去,结果小丸在嗓子眼就膨化了。

……

但诅咒从来没有找到目标,也没有杀死过任何人。早在诅咒诞生时,撒碧受到了不小的骚扰,还有媒体记者因此采访过他,使他不得不改了名,甚至连姓也改了。姓撒的人本来就很少,加上这个名字不雅的谐音,在这个城市里面没有重名。同时,病毒中记录的撒碧的工作单位和住址仍在他十几年前所上的大学,使得定位他更不可能。诅咒曾经拥有了进入公安厅电脑追溯目标改名记录的功能,但没有成功。所以在以后的4年中,诅咒仍然只是一件AI艺术品。

但诅咒通配者出现了,他们是大刘和大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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